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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超级灯泡(小说)


作者:羌人六 童生,649.6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47发表时间:2016-11-02 09:39:38


   我时常在想,姐姐后面,如果我仍然是个女孩儿,爸爸妈妈还得折腾到什么时候?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是爸爸妈妈重男轻女,姐姐当年不会离家出走。我见证了姐姐的不幸,在我看来,离家出走并不是因为她想要反抗什么,而是因为她不想再在那封建的浓荫下生活,任凭那些所谓的传统观念填充她的生命。那阵子,姐姐刚刚初中毕业,她以优异的成绩被县里的高中录取。收到通知书那天,姐姐在家里扬着鲜艳的通知书手舞足蹈。不过,爸爸很快把那张通知书抢了过去,粗暴地塞进正在烧水的灶孔,转眼化作灰烬。姐姐懵了,我也懵了,家里的气氛瞬间凉得人直打喷嚏。“就此止步”,我相信那就是爸爸想要表达的意思,他不想姐姐再读书了,他要把自己的烦恼一起烧掉,毕竟,供两个孩子读书对我们那样普通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场灾难。眼泪,很快从姐姐脸上的那两扇窗子里爬了出来,绝望已经将她推到了愤怒的边缘,但是,姐姐却没有说一句话,她紧闭着嘴唇,脸胀得通红,好像在等着灶孔里熊熊的火苗也把她正在经历的不幸烧成灰烬。那天晚上,断裂带的月亮又大又圆,姐姐坐在白白的月光里哭着,就是不说话。姐姐在哭,猫头鹰的叫声是白的,屋顶的瓦片是白的,树梢上的寂静是白的,缠在断裂带上的月光就更白了。
   那天晚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姐姐不会忘记,她的命运和大好前途,在那个晚上被爸爸无情地烧掉了。那天晚上,姐姐和她的梦想从此分道扬镳。
   日子水一般流去。大概,回忆往事的时候,你的舌头才会告诉你——你的过去是什么味道,你的眼睛才会让你看清时间长什么样子。日子一天天老去,人也一天天老去。命运其实很难改变,有时候,我心想这辈子也就这样了,独自一人,生活平淡无奇,没有浪花,甚至没有涟漪,那就水涨到哪儿算哪儿路走到哪儿算哪儿,快快乐乐活人吧。
   想是可以那么想,但是,如果兰家的风筝飞到我这里线就断了,我该怎么跟父母的在天之灵交待?兰家的风筝飞到我这里线就断了,我的脸可没地方搁啊!
   说起来,我也是快满四十的人。在断裂带,像我这样的年纪还没有娶妻生子,几乎是纯粹的悲剧。其实我长得不错,身体没啥缺陷,能吃能喝能睡。可能吧,缘分还没到,像糖纸里包着的糖,还隔着点东西,还差点火候。缘分这个东西,最不好说。但是,我信。
   我现在是断裂带唯一一家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在这之前,我也做过别的生意。我给断裂带的学生娃卖过风筝,那些学生娃像是从花果山出来的,比猴还精,买个风筝都要试飞;我在山里收过核桃、土豆、菜籽,但活太重,一个人根本吃不消;有段时间,我从城里拿了一批自行车卖,但断裂带的路实在太烂了,应接不暇的售后服务和保养搞得我焦头烂额,索性不干了。总之,生意都不太顺利,投进去的钱不是打水漂了,就是缩水。所有生意的下面都有一个断裂带,那种没有安全感,随时可能遭遇到的厄运实际比地震可怕得多。有时候,我真的很怀疑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那块料。不过,在断裂带开了家废品收购站以后,我就没那么操心和焦虑了。
   地震前,断裂带还有三四家我这样的废品收购站,实力雄厚,远在我之上。我出门收废品用的是自行车,后座上掉着两个专门请人定做的竹筐;人家用的是电三轮,脚下油门一踩,便可在幸福的道路上狂奔,拉风死了。地震后,断裂带兴起在城里买房的热潮。于是,这些挣了钱的家伙纷纷在城里买了房,搬城里躲地震去了。我不会像我的竞争对手们那样离开断裂带,我呆不惯城里。
   收废品算不上大生意,我也不图能赚多少钱,够花就行了。断裂带很多人嫌弃这个看似脏兮兮的、毫无前途的职业,收废品能捞到多少油水呢?不过,我热爱这个职业,就像作家喜欢写书,演员喜欢演戏一样。我热爱我的职业,因为它养活了我。不但养活了我,还让我有了尊严。一块渺小却至关重要的尊严。
   两年前,我在收废品的时候结识了一位老人。她皱纹重生的脸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从耳垂一直延伸到下巴,像只蜈蚣。那是2008年5月12日地震时留给她的纪念,一块砖头在她逃命的时候砸在她的脸上。苦难、不幸的一吻。
   这位老人和我妈妈年纪不相上下,更为重要的是,她和我一样“举目无亲”。平时,她客气地叫我兰老板,我则礼貌地喊她陈阿姨。陈阿姨也是地震后从山上搬下来的。她住的那座山的山脚就在船头河附近。船头河,在断裂带算是风水宝地了,古代的时候那儿有个渡口,旁边还立着一座镇山碑,很多本地人就此推测出古时候我们这儿就发生过地震。然而,这在船头河算不得什么稀奇事,船头河最稀奇的是那儿流行生双胞胎,一个不到百十户人家的自然村,有二十多家养的是双胞胎。从船头河顺着山路一直往上走,就能走到陈阿姨曾经住过的地方。几年前我去过一次,陪朋友去那儿收核桃,然后倒手卖到城里。
   陈阿姨的女儿们或许是觉得她独自在山上呆着太孤独了,在山下给她租了房。断裂带的老人通常闲不住,见镇上有人拾破烂卖钱,陈阿姨便也跟着拾起了破烂。
   我和陈阿姨谈得拢,她告诉我女儿们给她租的房子比较小,只有一室一厅,而且除了几面墙房里没有家具。“只有巴掌那么大”,她笑眯眯地说,好像也在同时表达女儿们对她的有限照顾。她不得不在房子外面做饭,煤气罐,气灶,柴米油盐,都是自掏腰包。
   “锅碗瓢盆说没就没了,他们该不会弄去当药吃了吧?!”陈阿姨时常抱怨那些顺手牵羊的人,那些东西租房里完全没地方摆,好像摆进去就得把她挤出来似的。然后,她用怀念的语气跟我说道:“还是山上好,地方宽。”
   我说:“山下也不错,吃啥喝啥用啥到哪里去都很方便。”
   “有啥好的?没啥好的!”陈阿姨坚定地摇头否定,“没想到,地震都把我这个老太婆震到老鼠窝里来啦!”
   老鼠窝。陈阿姨逗得我哈哈大笑。
   陈阿姨甚至怀疑她的那些锅碗瓢盆被老鼠拖到我这里来了,我表示绝无可能。我的废品收购站可不是老鼠窝!
   我喜欢和陈阿姨打交道,是因为她比某些卖废品的人有良心。至少,她不会往矿泉水瓶里掺水和沙子,也不会把石头混杂在报纸堆里卖给我。
   还有一个原因。陈阿姨告诉我,她的老伴走十多年了,打核桃从树上摔下来,摔死的,当场就死了。一场毫无征兆的悲剧。陈阿姨说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男人从树上摔下来却毫无办法,她说话的嗓音很低,好像是为了不惊扰心里那块痛。要是她的老伴能在落地之前变成了一只鸟儿重新飞回树上,该有多好。偶尔,祈祷在我的叹息里浮现,又黯然沉没。陈阿姨的几个女儿都嫁出去了,她不想连累她们。
   一碗饭,一袋盐巴,一瓶酱油,一颗药,都是老人从破烂身上挤出来的。我同情她陈阿姨,有时候,我恨不得她就是我的妈妈,但我终究不是她的儿子。她没有儿子。
   “嫁出去的女儿们也还有一大家人呢!我不能拖累她们。”陈阿姨又说,“寄人篱下,还不如一个人过着舒服。”老人细腻的爱在平淡的言辞间闪烁,不难看出,陈阿姨心疼她的女儿们。陈阿姨说她以前不爱她们,白天想儿子,晚上想儿子,她还说自己以前当着一堆女儿怪自己肚子不争气,表情惭愧得像是犯了错的孩子。陈阿姨,总让我想起地震中罹难的爸爸和妈妈,尤其是妈妈。还有,远在外省的姐姐。我意识到,事实上,我们在经历一个共同的悲剧。这个悲剧就是重男轻女。
   凭良心说,我对陈阿姨不错。生意上从不缺斤短两。有时候,陈阿姨卖的钱少了,我也会主动多给几块。只是不敢多给。我害怕把老太太胃口养大了。更害怕老太太高兴得路都走不稳。陈婆婆高兴的时候,走路像踩着波浪。
   今年夏天,断裂带似乎没能热得起来,断裂带卖西瓜和扇子的地方也少了。我买的电风扇成了摆设,前几天,我还专门用抹布沾了水抹了下它身上的灰尘。如果不是想不起自己把买电风扇的发票放在哪里,我可能就把它退了。退货没问题,关键是得有发票。卖电风扇的老板,是我小学同学。在断裂带,“找熟人好办事”和荨麻内在的毒性,几乎是常识。
   最近,陈阿姨上我这来处理废品的频率直线下降。她病了?
   陈阿姨上周星期二来过一次。街上电管站的黄麻子女儿考上大学,在“一品香”请客吃饭,当然是高价饭。我准备关门出去送温暖的时候,陈阿姨来了,跟以往一样,背上趴着个背篓,迈着永远大不了的步子。她卖了半蛇皮口袋矿泉水瓶子,有十块钱收入,准确点说,是七块五毛。“老了,捡不动了”,陈阿姨坐在我搬给她的椅子上,一边说一边咳嗽。有只苍蝇在她脸上呆了十多分钟,自始至终,我没有去拍那只肚子绿绿的苍蝇,我担心一巴掌下去陈阿姨的脸就碎了,我担不起责。陈阿姨也没有拍那只苍蝇,好像她对这事不在乎。
   那天,陈阿姨问我,“跟艾红处得咋样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说实话,我也不清楚我跟艾红现在处得咋样。“还行吧!”说完,我的脸红了。
   “亲嘴儿没有?”老太太咧着嘴笑,没有揶揄,笑里面都是些真诚的东西,让我感到温暖。只是,老太太问得太直接了,让人想要含蓄的余地都没有。我再次面红耳赤,恨不得地上裂条缝钻进去。记得读书那会儿,作文里我写过类似的句子。
   艾红,我的对象,嗯,可以这么说。陈阿姨介绍的,我们上个月才开始接触。她在断裂带小学旁边开了家面馆,据说生意不错。艾红年纪和我不差上下,也是陈阿姨那座山上的。艾红我了解不多,只知道她的丈夫在地震中罹难,有个聪明懂事的女儿,目前在省城某个大学念大三,新闻系。平时我嘴巴就像是抹了油似的,能言善辩,可是,在艾红面前,我就啥也不会说,仿佛那些甜言蜜语都回老家过年去了。我们单独相处过几次,我也不是没有机会,可事情一到关键时候就起了变化。前几天在断裂带的河堤上跟艾红约会,我刚要对着滔滔河水跟艾红说我想去她家过夜的时候,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祝胖子打过来的。
   我接通电话张口就是一句:“你还舍得给我打电话啊!”
   祝胖子的确很久没给我打过电话了。于是,我们激情澎湃、天马行空地聊了近一个小时。祝胖子在电话里说他最近无聊得很,问我能不能帮他找几本《知音》看看,他还表示,《故事会》也行。他说的这些书断裂带上的订户特别多,多半看完就当垃圾处理了。别说,我那儿还真有,而且数量惊人,至少上百本吧,我想,以祝胖子的口味,他也不会不喜欢《妇女之友》。等挂了电话,我差不多已经把跟艾红过夜的事情忘了。此外,本来我和艾红是想沿着河堤转转的,但是,一直在旁边等着的她突然说她不去了,她说她得回家睡觉了。我想也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我回家也能把祝胖子的事儿办了,他说过几天上门来取。我跟艾红说了再见,她就转身走了。晚上,我忙完快要睡觉的时候我才想起自己原来是想到艾红家过夜的,结果一夜都没睡好,结果肠子都悔青了。瞧我这猪脑子!
   断裂带不是一个容易有安全感的地方,戒备把根扎在每个人的骨子里,以免陷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不会跟陈阿姨说这些事。我不能让一个老人嘲笑我在男女之事方面的笨拙。我得保护自己,每时每刻。
   平时,我喜欢读我收废品时收到的旧书,尤其是小说。这个爱好为我打发了不少时间。到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两部小说分别是西安一个叫贾平凹的作家写的《废都》,小说里面庄之蝶用嘴巴吮吸奶牛奶头的情节堪称伟大;另一部小说就是秘鲁结构写实主义大师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的《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小说题记引用法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福楼拜的那段名言精彩至极,原文如下:
   有些人是专门为别人搭桥的,但人家过了桥就扬长而去了。
   这段话出自福楼拜的长篇小说《情感教育》。我好像读过他的《包法利夫人》,还有一本名字叫《萨朗波》的历史小说,写到过用来关野兽的深坑,我觉得很有意思。
   “过了桥就扬长而去”,我做不到。我感谢陈阿姨为我搭桥把艾红介绍给我。有几回我想把买的电风扇送给她。但是,当我发现我和周围其他人穿着短衣短裤,而陈阿姨依然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打扮得跟过冬似的时候,我取消了这个主意,她用不上。再说,这个夏天不太热。穿短衣短裤,纯粹是因为人对季节保持着某方面的惯性和顾虑,你得随机应变。
   傍晚,我正在废品收购站将一堆刚买来的报纸往仓库里挪,断裂带突然狂风大作。狂风吹亮了我的想象。我突然冒出个念头:一颗蓝色的水球,在冰冷幽暗的宇宙里突然加快了移动的步伐。怎么说呢,我相信那是世界上最大的风了。风中夹杂着怪异的嘶嘶响声,仿佛空气本来是有肉的。我躲在仓库里,透过玻璃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只见瓦片像树叶一样乱飞,树木像枯草一样无力摇摆。狂风持续了五六分钟。如此壮丽的狂风,我还是头一回遇到。狂风过后,断裂带就一下子陷入了平静,几只麻雀哆哆嗦嗦地在屋顶上飞来飞去,好像在检验自己身上的零件是否完好。我走到屋外,外面一片狼藉,地上的落叶、树枝、瓦砾随处可见,许多孩子的脑袋上插着参差不齐的羽毛,龇牙咧嘴地打闹着,感觉像是狂风把断裂带吹到某个原始部落来了。不过,我很快弄明白了,这些羽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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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令人深思的小说,父母含辛茹苦养育儿女,在他们走入暮年后,需要儿女照顾的时候,儿女又在哪里?父母就是那个为儿女搭桥的人,儿女过了桥是扬长而去,还是要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靠捡破烂为生的陈阿姨,育有七个女儿,个个穿戴光鲜,吃喝不愁,有车有房,却给年老体衰的母亲租住了一间小屋,让其一人居住,日常生活还要靠捡破烂维持。当母亲暴死街头后,女儿们又以为母亲开追悼会为由,大张旗鼓地收礼金。她们就是那些过桥扬长而去的人,这样的女儿,不懂得感恩,让人心寒。兰花因不满当年父亲撕毁了入学通知书,使她辍学,而离家出走。为此,多少年来她一直怀恨在心,直到父母去世多年才回到家乡。回乡还不完全是为了祭奠父母,她也是那个过桥扬长而去的人。无论父母怎样愧对我们,至少他们给予了我们生命,又把我们抚养成人。仅凭这一点,我们就应该孝敬他们。学识再渊博,不懂得感恩父母,也是一个没有良知的人。此篇小说,立意深刻,主题贴近生活,构思巧妙,使人警醒,具有教育意义!佳作,流年欣赏荐阅!【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1032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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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6-11-02 09:41:09
  欣赏佳作,感谢作者的分享!
   祝佳作连连,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1-04 13:19:33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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