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扶好了，不要压在上面。”护士不满地对四九说。
　　 “我，我腿发软，站不住啦。”四九声音都变了。
　　 “准备产钳。”医生又发了指令。护士捧出来一个托盘，什么手术刀，产钳等用具，明晃晃地泛着冷冷的亮光。四九不敢再呆在里面，拉开门逃了出去，一直跑到西边的石板路上，蹲在一棵树下，无助地哭出声来……
　　 四九哭了一会，还是不放心玉儿，又转到产房门口，贴着门听里面的动静。外面天已经蒙蒙亮，这孩子怎么还不出来呢！
　　 “吸气！使劲！”医生在里面仿佛用尽了力气，喊得一声比一声高。“啊――！”玉儿的一声大叫过后，里面一点声音也听不到了。四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砰砰乱跳，玉儿这一关什么时候挨得过去啊！
　　 “啊，啊……”一声婴儿的啼哭传出来，四九的泪水又滚出来挂在腮边。“不要躲在外面啦！进来把孩子抱去。”护士在里面喊。
　　 四九赶忙擦一把脸上的泪，进去接过孩子。按医生吩咐，抱去病房，用被子裹好。
　　 一会儿，护士用担架把玉儿送到病房，四九把妻子抱上床，玉儿把孩子搂在身边。护士告诉他：是个女孩，七斤九两。
　　
　　 五
　　 折腾了一夜，玉儿累了。她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好像睡着了，一会儿又被疼醒了。她伸手摸摸孩子，孩子睡在身边了，孩子生出来了，肚子怎么还这样疼呢？
　　 “玉儿，你醒了？”四九一脸的笑容，“你看看我们的女儿，白白胖胖的，好可爱呀！”
　　 三床也起来了，问玉儿：“是不是很疼呀？”玉儿知道她害怕，就安慰她说：“你不要愁，你才四个多月，不会像我这样难，你一定不费事就能生下来。”
　　 “医生昨天说，打了针，十二个小时后才会疼。都不止十二个小时了，怎么一点也不疼呢？”她有点不知所措。
　　 “趁现在不疼，你多吃点好的。不然疼起来就吃不下去饭，没有力气。”玉儿教她。
　　 食堂开始打早饭了。四九和三床都去了，一会儿回来，四九让玉儿坐起来，喝一碗粥。孩子也醒了，头左右扭着，小嘴吧嗒着，哭起来。
　　 “她可能饿了，怎么办呢？”玉儿说，“你先弄点白开水，用勺子喂她一口。”
　　 玉儿吃了一碗粥，有点力气了。把女儿抱在怀里，让四九喂水。她咂着小嘴，喝了一点，头一扭，还是哭。勺子碰到她嘴唇，她就扭过来扭过去，再不肯喝。
　　 四九和玉儿面面相觑：她是不是想吃饭？才出世的孩子，怎么会吃饭！她一定是想喝奶了。玉儿想到这儿，感动胸脯涨涨的，不会是有奶了吧？她让四九倒半脸盆热水，把乳房、乳头清洗一下，然后给女儿喂奶。
　　 真是奇妙呀，这可爱的小人儿，小小的嘴巴，一下子裹住了玉儿看上去比她的小嘴大得多的淡红色乳头，使劲地吮吸着，一种麻酥酥的感觉传遍了全身。这可是玉儿第一次哺乳，早晨的阳光从窗子里照进来，照着玉儿，玉儿的身上发出一种圣洁的光辉。四九呆呆地看着，这就是母亲的光辉。
　　 早晨医生护士查过房，说玉儿母女情况都很好，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玉儿就问：“肚子怎么还疼呢？”护士说，肯定有点空疼，马上就不疼了。
　　 三床时间马上到了，不要走远。护士一边说，一边抱来一床干净被子，放在和玉儿对面的四号床上。说四号已经有人了。
　　 三床的姑娘就和玉儿一起猜：这四床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自己没有来，护士给她铺好床，一定是有来头的。这是来生孩子的，还是做引产？四九说，不要瞎猜，人家来了，不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时间不好过，三床开始肚子疼，她蜷缩在床上，不停地哼哼着。四九跑去喊医生，一个护士来看看，说，早呢。又走了。
　　 玉儿的孩子又哭了，给她喝奶，吸几口就吐出奶头，哭。玉儿知道，没有奶水，怎么哄得住孩子，她一定是饿得受不了，才不停地哭。四九说：“你等会儿，我去街上的供销社买奶瓶和奶粉。”一溜烟走了。他已经被孩子哭得六神无主。平常要走半个小时的路程，他一来一去也没有半个小时，一定是一路小跑。
　　 四九把奶瓶用开水烫了，放一勺奶粉，大约倒进200毫升水，晃匀，放在一边等凉一凉。小丫头好像闻到了奶味，哭声更响。玉儿被她哭得浑身冒汗，“你拿个瓷缸弄点冷水，把奶瓶放进去，一会儿就不烫人了。”
　　 过了几分钟，四九把奶瓶拿出来，想给孩子喝。玉儿连忙拦着，先滴了几滴在手背上，感觉一下温度，正好，才把孩子抱起来，一手托在臂弯里，一手拿着奶瓶喂她。
　　 小丫头叼住奶瓶嘴儿，就不肯松口，“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好像饿了几辈子。等瓶里的奶喝光了，玉儿把奶瓶拿走，她也不哭了，安安静静地睡觉。
　　 这半天被她哭闹得没主意，现在安静了，玉儿看看女儿，听着三床在哼，感觉自己遭的罪都不算什么，毕竟，她是白白挨一场疼，什么也不会落下，而自己却有了一个粉团儿似的女儿。女人，千万不能走错了路。
　　
　　 六
　　 “你个狗日的，……挨枪的，你快活了，哎呦……，人没影了，让我受罪”三床的姑娘在被子里发抖，一边发抖一边骂那个狗日的，骂着骂着哭起来，“我不想活啦！老天爷呀，让我早点死吧！”
　　 玉儿心想，看看，想寻死的不是我一个。女人生孩子，真是过鬼门关啊！疼成这样，估计差不多了。“四九，赶快替她去喊医生。”
　　 一会儿护士来了，把三床扶走了。
　　 四九打来午饭，玉儿一边吃，一边替三床担心，“唉，可怜死了，一个人偷偷来打胎，身边也没有人照应。”
　　 “你不要为她愁，只是受点罪，反正又不要愁孩子。”四九说，“昨天一天一夜，把我愁死了，又担心你，又担心孩子。”
　　 这时候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提着一个保温瓶来了。一看三床人不在，就把东西放在床上。玉儿估计她可能是三床的师姐，就告诉她，三床去了产房。她就匆匆忙忙去了。玉儿才放下心来，产房门外的走廊上，也有一个亲人在为三床的姑娘在守候了。
　　 一个下午，病房里没有别人。玉儿渐渐恢复了精神。四九把三床的热水瓶拿来，去灌了两瓶热水，玉儿不敢洗澡，就用热水把身上擦洗一遍，换了干净衣服。四九正准备把“脏”衣服拿到河边去洗，这时候四九妈来了，一看生了个丫头，脸拉得比鞋底都长，看四九要去洗玉儿的衣服，心里舍不得儿子，抢过盆子，“男人怎么能洗这些衣服，把火光洗低了。现在的女人太娇气！”她愤愤不平地说，“我们那时候怀孕，一直干活。栽秧就栽秧，割麦就割麦，肚子疼了，爬上岸把孩子一生，继续干活。哪像现在的媳妇，生个丫头片子像立了大功似的。”她絮絮叨叨地祷告着，去了河边。
　　 玉儿听了婆婆的话，不敢回嘴。心里也恨自己，怎么就不生个儿子呢！一样的十月怀胎，一样的疼得死去活来，谁不想生个儿子！现在的计划生育这么紧，每个人家只能生一个，谁不盼生儿子，就和种田一样，忙了大半年，谁不想着丰收。昨天在产房，玉儿看见医生把她捧在手上，看见是个丫头，玉儿就叹了一口气，唉！辛苦一场，没有收到好庄稼！所以现在面对婆婆的冷言冷语，玉儿心里也怪自己没有用。昨天从产床上下来，她也想自己走回病房的，套上棉毛裤，才站起身，一股鲜血就窜下来，棉毛裤顿时就湿透了，头晕眼花站不住，护士拉住自己，用担架把自己送到了病房。跟婆婆她们那一代人比，真的是太娇气了。
　　 玉儿在检讨着自己，四九妈洗好衣服回来了，四九连忙抢着去把衣服晾起来。“晚上也没处睡，我回去了。”四九妈跟儿子说完，又转过脸对玉儿说，“现在我帮人洗脏衣服，以后不晓得有没有人帮我洗呢！”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她并不是要玉儿回答，她也不想等她回答。
　　 “家里开始大忙了，我妈妈可能干活吃了力，说话不好听，你别放在心上。”四九看玉儿垂头丧气的，就安慰她，“女儿就女儿，我就喜欢女儿，以后我们不生了，把这个丫头当儿子养，养得好好的，培养她上大学。”四九想着玉儿昨天吃的苦，真心实意地说。
　　 玉儿妈妈听到消息，也来了，看到玉儿和孩子一切都好，很高兴。怪四九，怎么不喊她一起来，就两个人来医院生孩子，一旦有什么事，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现在有医院，有医生，比你们那时候好多了。”玉儿说，“再喊你喊她的，我婆婆又要说话了，以前她们干活一直做到生养，在田里栽秧，肚子疼了，爬上岸，孩子一生，继续干活！”
　　 “这是哪个说的？”玉儿妈笑起来，“你别听她嚼怂！我也和她差不多大，干活干到临产的人是有的，没有看见过生了孩子继续去干活的。唉，这是看你生了个丫头，不高兴理你了。明天出院还是后头？我让你爸爸划船来接你回家。”
　　 “医生说了，后天出院。”
　　 看看天不早了，玉儿妈也回家了，家里正是秋收季节，忙不完的活计。
　　 看看天黑透了，三床才回到病房，裹着被子，小声呻吟着，抖成一团。她师姐说，孩子落地了，这一番罪受得够呛。保温瓶里的鸡汤还热着，师姐劝她喝几口暖暖身子，她哪里喝得下去，玉儿知道，这一阵疼痛并不比先前小，只不过心里有了底，挨过这一阵就没事了。
　　 三床的师姐回家了，玉儿答应帮她照看着，一个病房住着，也是缘分。
　　 四床到天黑也没有见到人影。四九泡了奶粉，把孩子喂了，夜里怕挤到孩子，就在四床睡了一个安逸觉。天没有亮，就起来把床上收拾好，人家尽管没有来，睡人家的床，总是不应该。
　　
　　 七
　　 年轻人恢复得快，早上起来，三床的姑娘已经没事人一样，把昨晚她师姐送来的鸡汤，拿到食堂去请人热了，“呼哧呼哧”吃喝完，脸上又红扑扑的了。
　　 医生来查房，三床就准备要出院走了。早点回家，在外面时间长了，爸爸妈妈会起疑心。妈妈是好说话的人，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老裁缝可是暴脾气，被他知道，要出人命。
　　 “你没有能出院哩。”高先生对她说，“下午还要去清宫，不然后患无穷。回去要好好休息，小月子坐不好，以后会影响生育。”
　　 现在回家正好秋收大忙，怎么歇得住？你还是告诉妈妈，有她掩护你，日子可能好过点。玉儿帮她出主意。
　　 高先生看了孩子，让玉儿少喂奶粉，把奶头给她吸，尽量母乳喂养，初乳能增强孩子的免疫力。没有意外，明天就可以出院回家了。
　　 这一上午，玉儿和四九就围着女儿转，喂奶，换尿布，给孩子洗屁股，四九还要忙着去洗尿布。
　　 医院东边的码头上，天天有故事发生。三床的姑娘肚子不疼了，没事人一样去河边看热闹。玉儿和她说：“你不要出去吹风，手帕也不扎，头巾也不顶，这样会落下毛病的。”她哪里听得进去，把她关在病房里，怎么关得住，一直到吃饭时候才回来。
　　 “今天河边来了一条船，又抓一个超生的。那个女人死活不上岸。”三床的姑娘眉飞色舞的说给玉儿听，“她不是想生儿子，她儿子都已经结婚了。听她们村的妇女主任说，这个女人已经47岁了，以为不会再怀孕，就没有采取措施，哪知道就怀上了。开始不知道是怀孕，还以为是生病了。等到5个多月，都显了怀，才告诉了干部。”
　　 “她自己也不想再生，不上岸赖在船上干嘛？”玉儿有点不解。
　　 “她觉得自己岁数大了，儿媳妇都生了孩子，自己还怀孕了，不好意思呗。”三床的姑娘笑着说。
　　 农村里这样的事肯定不止一个。计划生育，百密仍有一疏。
　　 下午医生上班了，三床去做了清宫手术，回来脸色不好，估计又是一次伤害。她休息了一会儿，就收拾东西，告别玉儿走了。一直到现在，她没有说她的名字，玉儿也没有问她。但愿她经过这一番磨难，以后的路会走得平稳。
　　 下午三点钟，两个衣着入时的中年妇女，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她们放好了吃的用的，就出去了，也没有跟玉儿说话。玉儿看她们不是一般人家，也没有先跟她们招呼：有钱有势的人眼角大，人家不睬你，你跟她说话，岂不是自讨没趣。
　　 从这两个女人的谈话中，玉儿知道是四床的家属，四床已经去了产房，她们是沈堡庄上的，也是二胎引产，没有住病房，嫌条件差，就在自己家里，等肚子疼了，才来医院的。
　　 根据自己这几天的经验，四床说什么也得半夜才会孩子落地。玉儿和女儿躺在床上，感到无聊，心里倒盼着四床早点来，人多了热闹。
　　 才这样想，四床真的就来了。
　　 七八个医生护士，护送着四床进来，乱纷纷地喊着“小心小心”，把她抬放到床上。然后就陆续走了。玉儿看看四床，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不是太瘦，也不是太胖，白白净净的，短头发烫过，有一点点卷，很有气质，一看就是职业女性，不是种田的。她这会儿闭着眼睛，一串串泪水滚滚落下来，玉儿心里想：她是怎么回事呢？是肚子疼还是舍不得引产出来的孩子？
　　 正在猜，一个小护士端着一个尿盆进来了，那是医院里给不能起身的病人拉尿的尿盆，白色搪瓷的，扁扁的，可以插在病人屁股下面等尿。奇怪的是尿盆里好像有东西，上面盖满了卫生纸，看小护士端在手里，好像份量不轻。她把尿盆放在四床的床下就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