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记忆里的四样旧东西(散文)
煤油灯
六十年代,在老家江西,火柴叫做洋火,煤油又叫洋油,紧缺,需凭票供应。一张薄薄的小票,小心翼翼抓在我手心,祖母再三叮咛:乖孙子,别掉了哦,掉了全家要摸黑呢。
嗯,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没有煤油,煤油灯怎能亮?晚上我又怎么写作业呢?
那时乡下人,趁天还未暗就吃晚饭,没电,更没电视机,便早早地睡觉,可省点煤油。家庭作业不多的时候,为了省煤油,我一放学,就拿一个小凳子坐在大门口,抓紧时间写作业。实在做不完的,才留到晚饭后写。
最早的时候,家里只有两盏煤油灯,一盏是买的,有灯罩,能防风,灯花能调大调小。除了吃晚饭,或是父亲要加班编竹器,一般舍不得点它。还有一盏,是我自己动手做的。
找一个小玻璃瓶,要有盖。在盖上穿一个圆孔,用半截软铁皮卷起,成一根空心小圆柱。用黄表纸或纱线做成灯蕊,穿进小孔里。瓶里添上煤油,成了。
我做的煤油灯,我用来写作业。虽然灯花不能调大,又不防风,但我喜欢。小时候写字,不注意坐姿。写得晚了,老爱打瞌睡,头一偏,灯火碰到了头发,“滋”的一声,臭臭的味道,吓得猛然惊醒。还有一回,实在是太困了,梦中右手往桌子中间一推,“叭”的一声,自制的煤油灯碎了,煤油淌了一地。祖母没有骂我,赶快找来干抹布,将地上的煤油一点一点地蘸上,滴在买的那盏煤油灯里。
上个月回老家,一进门,便看见那盏摆在书桌上的煤油灯,灯罩是破的,上面落满了灰尘。我一下子扑过去,把它搂在怀里,任由灰尘弄脏我新买的衣服。
煤油灯啊煤油灯,虽然你早已灭了,但你一直在我的心中亮着。
斗笠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唐代张志和的渔歌子我很小就会背。箬笠,竹叶或竹蔑做的斗笠。蓑衣,用草或棕编制成的雨衣。只怕如今90后的孩子读了,对于箬笠和蓑衣,即便附上图,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深刻的印象,只知道它们是一种古老的“雨具”。而我,小时候就用过斗笠。
家里的斗笠,有大小两种。大的下雨天父亲用来田地里劳作。小的我用来上学。斗笠的发明充满智慧。首先,它是竹蔑编成的,上面铺了竹叶,既不重,又防水。最为关键,斗笠的顶部是尖的。雨从天上来,打在尖顶上,马上就落下,顺着斗笠周边很快就流走。下面有绳子,套在下巴上,即便起风了,斗笠也吹不走。后来的雨伞,顶端也是尖的,定然是沿袭了斗笠的工艺原理。
真正雨大的时候,小时候上学光戴斗笠,远远不够,斜雨照样会打湿上衣和裤子。怎么办呢?再穿雨衣。家里没钱买真正的雨衣,我就用透明的薄膜布剪好两大块,一块披在身上,另一块绑在脚下。雨小的时候,我总不喜欢带斗笠,嫌累怕麻烦,因为放在教室里常会被同学拿错了,一不小心,新斗笠成了破斗笠。万一下小雨,我就把书包里的书倒在课桌上,将空书包往头上一套,一路奔跑,很快就到家了。
也有糟糕的时候,雨天遇上黄泥松土的地段,我想跑也跑不动。因为两脚鞋底,会粘上一大块一大块的黄泥巴,很重,每挪一步,都很吃力,好不容易用力甩掉了一只脚上的泥,另一只脚又沾上了。遇到下坡的路,稍不留神,就会摔跤,跌得满身是泥。雨越大,泥越厚。风若再大些,斗笠又被风吹走了。当时何止想哭,想死的心都有了。
可到了家里,望着桌上摆着自己喜欢吃的菜,埋头能吃三大碗米饭,路上所有的艰辛,都不记得了。
原来,善忘,就能快乐。
茶鳖
如今的超市里,可见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水杯和保温杯。在我的记忆里,忘不掉的,是一只军用水壶。我们江西湖口老家人称之为“茶鳖”,因为它是绿色的,丢在地上,和一只趴在地上的土鳖有几分相似。
茶鳖的容量倒不大,顶多只能装500毫升的水。乡下人看中的,它是铁的,经摔,就算你拿錘子砸它,也顶多凹下去一小块,不破,仍可装水。
小时候放暑假,正值农忙双抢时节。大人们在田间割稻谷、插秧,我除了在家里的晒场上看谷子,防止鸡吃鸟啄,也不能只顾躺下睡觉,还要学炒菜做饭,去田间送水。做饭其实很简单,祖母清早会将米淘好,放好水,交待十一点烧火。菜主要是辣椒炒茄子,丝瓜汤,蒸鸡蛋。辣椒里多放些豆豉和盐,越香,越辣,就越下饭。饭只要不夹生,菜只要煮熟了,不管味道如何,一家人照样吃得很开心,辣得满头大汗。
送水一般一天两趟,上午下午各一趟。送水的主要工具,就是茶鳖。有时,是送白开水,凉的,随时能喝;有时,是茶水,放一大把茶叶,烫的,喝了能解渴。还有时,会放些白糖,必要的时候,会放冰糖,可以缓解一下肚子饥饿。茶鳖上有根带子,能调长短,可以背在身上,双手照样能拿别的东西,比如西瓜或点心。
太阳真毒,田畈与家的距离又远。我走在半路上,渴了,忍不住打开茶鳖,偷偷喝一小口,不敢喝多,怕父亲和姐姐在田间不够喝。遇上好的点心,也会偷吃一点点,解解馋。
有一回,我只要送水,两手是腾空的。我便将茶鳖拧在手上,舞动起来,边走边哼小曲,有些得意忘形,不料手中的茶鳖没抓紧飞了出去,“咕咚”一声,茶鳖掉进路边的水塘里,激起一丈多高的水花。水塘的水太深,我又不会游泳,不敢下去捞,只好返回家如实相告。祖母抡起右手她那只长满老茧、又宽又大的巴掌,却始终舍不得落在我的小屁股上。第二天,家里又买了一个新的茶鳖。
以后的日子,我只要做了错事,便勇于承认。
从此我知道,有担当,是做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品德。
BP机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爱看港片,黑社会老大的手里,总离不开一块黑色的大砖头,名叫大哥大,因为又大又重,所以有专门的手下跟班替老大提着。那派头,够酷够帅。
后来,又有了一种叫BP机的通讯工具。只要在坐机上呼出一组号码,通过传呼台,对方异地的BP机就会响,上面会显示主叫人的号码。复机的人只要就近找一公用电话打过去,就能与主叫方联络。如果主叫方用的也是公用电话,复机的人必须及时回拨。不然,对方等久了,就会离开。旧的电视剧里,恋爱中的男女,也用BP机。有时半夜,女方呼叫,男方急得满大街找公用电话,那种甜蜜,能感染一大批观众。
BP机的体积很小,不比两盒火柴大,带一根链子。男的别在腰间,女的可放在包里或藏在兜里。我是九十年代初去广东打工,找工作,必须要有自己的联系方式,只好狠下心用省吃俭用的钱买一BP机。黑色的,轻巧,质量不错,很好用,从未出现故障。
简历投出去了,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耐心地等待。好比喜欢钓鱼的人,撒下鱼饵,专等鱼儿来咬勾。为了提高命中率,在人挤破了头的劳务市场上,每个求职者不可能只投一份简历,因为没有人愿意选择在一棵树上吊死。林子那么大,要死也要选几棵笔直的、粗大的、枝繁叶茂的树才行。接下来,问题也来了。
有时,急盼中,身上的BP机一天到晚也不响。有的时候,一天到晚BP机响个不停。一连几家工厂或公司,都通知我去面试。而且,通常会安排在同一天同一时间。这样,我很难取舍,总怕抓了芝麻,丢了西瓜;更怕捡了骨头,错过了肥肉……
后来,有了满意的工作,有了手机。
再后来,经过百倍努力,才有了如今幸福的生活。
人生在世,要懂得感恩。今天我所有的一切,应该感谢一只黑色的BP机!
当前市场繁荣、物流涌动,各类商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人们可以尽情地自由选购。虽然我们没有经历那个坚苦的年代,我的父辈们是一步步走过来的....所以我们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今天。
灯、笠皆为古物,历史悠久。出于同样的感情,去年我收拾了一笠一蓑衣,常思常把玩。
茶鳖、BP机,均是时代的过客,尤其BP机,转瞬即逝。但这些东西带给我们的记忆,却抹之不去。
历史,不该割裂,更不该忘记。
四物虽小,却都是历史长河的瞬间,该记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