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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疼】清明谣(征文·小说)


作者:叶临之 秀才,1346.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029发表时间:2016-11-13 20:07:54

嫂走了已快十二个年头,那还是乔去花桥的第二年,过日子晃得如飞镖子一样眼快。这么多年来,乔每年都要来陪她,像今天的清明节,忌日这一天也是。还有生日,嫂的生日乔记不了,记得嫂从来不过生日,那么多年也好像没说起过。乔便把嫂的生日和自己生日一起过,到了她生日这一天,早晨,敬上三根香,摆上三碗饭。床上躺的龙却把脸阴下来了,我又没死,祭什么阴魂?龙说乔是要咒他死,跳起来把碗和筷都扫到了地上。可不管龙有多不高兴,乔每年依然,不过她要等龙从床上趴起来上了土窑才敢插上香盛来三碗饭,这张家湾的一张桌子边似乎嫂就坐在这里和她边说话边扒饭。和嫂一起吃。
   三月三,荞麦飞
   炸起的粑蛮好呷
   哥哥来了给我一碗
   嫂来了抢我一半
   哥哥要我坐板凳
   嫂嫂要我坐地板
   乔自打唱歌起就认得了嫂。那年嫂刚来乔家。嫂问乔你唱么子歌,乔说我唱山歌,嫂说不对,这哪是唱山歌,哎你唱的是《荞麦歌》呀。乔背不准,只晓得背前段的部分,没事了嫂就教她。可这歌倒唱得好笑,嫂不是这样的,嫂是好人,人说好人有好报,可乔还是要说嫂的命太苦,乔觉得她的命也苦。
   乔从坟场下来,老是怀疑自己从坟场下来后她就会疯掉,或者像母亲一样得癔病,龙的两眼就会觑着怀疑,他治好青乔的办法不多——请和尚道士做一场法事;如果要是他怀疑乔得的是癔病,那么,他会摁住她脑袋用稀里糊涂的草药灌。再不好,就只有改用偏方:牛尿或大粪了。三十年前,乔的母亲从外祖父的坟场下来就是这么疯掉的,母亲是一年的夏日,站在一棵槐子树下给雷劈死了的,那时乔还小。
   乔看到大河小河、大窑小窑打堆的张家湾却还清醒得很,好好的,她没有疯。屋前的池塘耀着龙的那一张如苦栎树皮般难看的驴脸,龙生就长了一双斜视,外号叫他“斜疝”,斜疝一半时间还好,骂人的时候他就变成了一把刀子。今天,他的刀子对准了乔,你又死哪里去了。乔只进屋,却没有吭声。到了昏儿点的傍晚,这屋里门屋里外都灭黑瞎火的,斜疝把乔抱到床上扯上蚊帐,一翻身就骑在乔身上,乔便只能看到他那对醉咪咪的斜视了,斜疝交媾时双眼最活跳。床摇,四周青蛙叫。乔干脆闭了眼,不让泪流出了来。
   完了,斜疝好像断了气,身板子像根柴一样栽倒在床上,打着鼾,直到第二天太阳照眉心了才起床。
   乔记不清这样的苦日子有几多久了。
   多半乔活在记忆里。要是在灶前蹲久了,烟熏得久腿杆子都麻了,龙很可能就在背后摩挲,这时他的架势有点像蛤蟆,乔干脆就闭上了眼,手里的秸秆却往灶里送,随着他的抽送,她拼命地往里送,一箩筐的秸秆全塞进屁眼大的灶眼坑里,灶不出火苗只冒黑烟,反而把她背后的龙呛翻了,乔倒无事。趴地上的龙一片咳,他恨不得把那两颗发花的眼珠子用手给揉了出来,乔笑,龙狠力给她一巴掌。
   早上乔起来烧饭,龙就还睡在床板上,太阳没照眉心他是不会起床的,有时乔故意把火烧大,冒出的烟充满了一个屋,龙说她想要烧死他。有一次夜里蚊帐上无缘无故地爬满了火苗子,乔就睡在他枕头边,龙从床板上跳将起来直打火,骂他娘的疯婆子,他还是以为乔放火,她一直想烧死他。乔倒愿意看他上蹦下跳地扑火。从此,龙再也不敢睡懒觉,柴刀剪刀锄头都藏起来,从土窑回来,乔睡了,他才敢爬到床上去,把乔弄醒了,还是一样的骑。四周青蛙叫。好像听得有人把歌唱。
   哥哥要我困床铺
   嫂嫂来了要我困地窖
   清明后,好比到了火辣辣的夏天,夏天里龙从不归门,土窑里出了瓦和砖卖给了开船的老康,口袋里的钱又分文不少地倒在村西的牌桌子上,放龙角,押地宝,每天如一日地过,钱输得如流水。夏日,龙也不把钱交给她,过了夏日天气一日日地见凉,龙才焉成茄子从村西的牌庄子爬回来,又重复着每日从家里上土窑去烧瓦烧砖了。年复一年。
   一有空停下来,乔就总要想想嫂嫂。嫂长得和桃花蕊一样,哥死了,年纪轻轻的却成了寡妇,嫂的命太苦,嫂也说过她的命与草药医师挖的黄连芯差不多,牛角卦(用牛角尖做的算命卦)上写得一清二楚。母亲疯了后,爹爹就带大哥翻过一座座的大山到了山的背后给大户人家打些短工,有时过年也不回来,母亲雷劈死了要收殓,他们父子俩回来过一趟。之后过了很多年,哥淹在大山里发的洪水里,驼背的爹爹回家报过一次死信就再也没见他出现过了,前些年还听在大山那边做短工富起来后已经回家了的人说,他们说山界里的一个驼背好上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手镯项链万千,是窑子回来的。山界是乔的娘家,乔猜那个驼背就是爹,乔想,爹过得蛮自在,就把媳和儿给忘了。这之间又过了很多年。
   起先,像歌里唱的一样,乔怕嫂,那是有哥和爹在家的时候。那时嫂是有点做样子,那时乔扯来公牛草和男娃手里的公牛草斗架,那时嫂杀麦秆回来,睃了她一眼骂了一回。可是后来男人们走了,乔到了和嫂相依为命的地步,乔就只能看到嫂每日的忙碌了:春日里犁田播种,夏日里踩打谷机粜米,秋日里担着稻子去卖,一日一日一年一年过去了,嫂对她和女儿一样,乔也就不怕了。嫂没有改嫁,她把全部的希望押在了乔身上。乔的全部记忆剩下的只有嫂的好。
   河水就像外出的人一样回家,不知何时来,何时走,这苦日子熬得既艰难又如流水。一年,一顶花轿终于把乔给接走了,嫂才松了口气。乔坐花轿里要渡白水河到彼岸,到花桥去,这是十四年前的那个四月,白水河的两岸歪脖子垂柳里春意依依,突然,乔觉得柳树下的嫂佝偻了,她还看到了嫂两泪涟涟,乔叫轿夫放下,跑出来跪倒在地,恨不得喊一声:娘——!
   翌年春上,这几棵弯脖子柳还在吐黄芽,乔急忙地就赶渡回来了。河面的一两只老鸦飞起来,乔人心惶惶。村人报信来说嫂寻死了。至今,乔也不知道嫂咋个死法呢,一没吃白土粉,二没吃药,嫂就这样地无缘无故走了,人说:你嫂是受不了苦日子一根绳子勒断了脖子。乔还是不信,乔想要是这样子死的话,嫂早就寻死了。嫂应该早就打消了死的念头。可乔到床边时,却看到嫂睡着了从头到脚盖上了白布。
   一年年地过去,这一年年的过得人也有些麻木,好比树枯了活着没意思。起先乔想起来就哭,一直哭到龙烧瓦回来就不再哭了。龙说女人哭得晦气,他见不得乔的眼泪。后来到现在,乔也都不哭了。乔记得以前她是蛮坚强的孩子,爹和哥在的时候,想到的只有笑,就和这春天里的阳光一样泼泼洒洒,就和这天上的云咧开了嘴一样笑。笑得厉害,就笑出眼泪来了;没爹没哥的时候,收割稻禾,乔想到的也只有笑,因为嫂在一边为收割笑。和村里其他的少女一样,乔是把大把大把的时间笑过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一想,哭是啥滋味呢?乔的结论是哭有时是笑,笑有时是哭,哭多了会笑,笑多了会哭,如此循环反复而已。
   这夏日的脚步可是挨家挨户地敲门,女人嫌天热干脆把长发剪了来换包盐,田间的男人光着膀子只穿了个短裤。翠竹。椿树。窑上的青草,只要是绿都尽量凸显出来。偶有一日的暴雨洗唰唰,门前的池塘和土窑前的河一起胖了瘦,瘦了又胖,就和这青黄不接时一样,得了浮肿吃一顿消了,饿了浮肿又来。乔挂念着下田的化肥,说一包化肥要百来块,前几年的债都没有还。斜疝听这样的话最烦,他把脸上的皱纹都绷没了:钱钱,你就知道要钱讨钱,我到哪里去给你偷啊?!
   这年,他烧窑确实烧得有些古怪。
   张家湾几十来座窑唯独他的这眼窑用煤烧,龙一直在固执地坚持土窑要用煤火冶炼,光烧柴火不够的。龙一年烧两窑,老康专门给他来运煤,烧的瓦和砖也主要卖给他。张家湾一带烧窑的都卖给开船人,龙卖的价钱却基本上翻了一番。老康因此还做过试验,确信它值这么多钱。龙自己也说他烧的砖瓦水泡得长久,百年不烂,不像其他窑烧出来的手敲都是瓮声瓮气的,雨一淋,他妈的稀巴散。
   老康五十来岁了,两只老鼠眼却不比年轻人差,眨巴着活泛得很。龙说,他知道老康的意思是嫌他价钱太高。老康有些挟着他。果真到了这年六月里,龙还每天黑着脸往窑那边赶,起床也只抹把脸。老康不运煤来,龙急得大骂,都中伏了,他娘的还不送煤来,我一年都当饿死鬼去?
   来暴雨可就麻烦大了,他干脆每天守在土窑旁边的茅棚子里等着运煤来。
   乔还在想事,龙回来了。他一回来了就叫饭吃,乔迟钝地赶忙从门槛上爬起来去烧饭,火烧得燎急,烧好了,龙拿碗去揭锅盖,一看是红薯饭,碗摔得粉碎,这鬼年头一点都不争气,龙骂,我养你一块门板鬼用都没有。
   骂完后还是不吭声地用铝铲子往碗里盛,使劲地往嘴里扒,扒完了又骂,骂乔从来不想想替他卖命。张家湾的哪个婆娘不都在替自己的男人卖力?脱了裤子换来白花花的票子就不用去粜米,生活就有了着落,而乔不会,乔的一颗脑壳木得很,只知道喂猪做饭,到了床上是直挺挺的一条死鱼。花钱的那些老板哪个不讲情趣?龙骂到这里用意更明显。这是这几年来,他才敢骂出的话。龙有过一个男娃,到了三岁,会叫恩妈恩爸,活蹦乱跳的。那一年,龙去远方运砖回来,回来孩子却没有了。孩子无名无故地浮在了池塘里。死了。孩子小名叫草,草娃一岁就会打开水龙头昂着脖子去接水喝,长三岁就知道大人道理,龙本来是打算请算命先生算一卦后取个学名的。平日,草娃叫着恩妈往乔怀里扑,乔却只要他叫嫂,孩子不改口叫她恩妈,乔就打,孩子打疼了改口叫嫂,乔就亲一口,叫恩妈就打一次。后来孩子也只认得她叫嫂了。草娃泡在池塘里,临死前的一句话也还是嫂快来救我。看来草娃也只记得她是嫂不是恩妈了。乔哭了好几天。龙流了眼泪,伏在高大的石臼上痛哭,这是乔第一次见。自从死了草娃,龙脾气又变了,有时半夜翻爬起来,死死地掐住乔的脖子杀猪般的大声嚎叫,草娃你杀的!狗日的你杀了草娃!
   今天晚上你跟我去烧窑。龙吃完了红薯饭,走远了,冷冷地回头,斜疝瞟了乔一眼,剜她肉似的。
   他娘的老康煤给我倒在石坝口,这年头他娘的,吃饭时龙说。
   乔知道他是叫她到河边的石坝口挑煤上来到土窑边做成煤球。龙烧窑价钱最高也卖得最好,可是他最多的钱却输给了牌桌子。听他的口气看来他的手又痒起来,是缺钱了。
   他娘的这年头空袋子空得直打卵子痛,没钱走路都猫了头。
   龙讪讪地看了一眼切猪草的乔,乔的心缩得像茅草割破了手一样。
   到石坝口挑煤,挑到东方露出太白星,煤才尽数挑完,做成煤球,就要往窑里填了。到了第二日的晚上,乔去棚里喝茶,扶在床沿上本来只想打个盹却睡死了,龙看她老半天没出来,扒开茅棚就去看,看着乔睡了,他掀开牙齿地骂,他娘的这么一天你就受不了!其实龙也受不住了,他出了茅棚,龙说我回去睡把眼皮,可乔模糊的双眼却分明看到他翻过了土子坡朝村西的牌庄子走去。
   大半夜里,乔又分明感觉来人了。他抱起乔甩到背后驼出了茅棚来到窑后边巨岩下的土塘里,他才把她放下。乔昂面躺在草垄上,她浮了起来。乔醒来时,男人的吁喘差点把乔给撞飞,这明显不是乖戾的龙或者是已有十多年没有回家的云。乔拼命地翻起来去扎裤腰带,同时问,你谁?男人没有答话,只把她两手箝实了,乔想坐结果滚到了草垄下,黑魆魆里,乔并没有认出他是谁。她狠踢他的胯部,男人哎哟一声说,你这婆子还蛮厉害!乔听出了外地口音,可他死活地掐住乔脖子往草丛里揪,揪得她昏撅了过去。乔醒时来,男人穿好衣裤已经猫腰走远了,他是望了望五十多米远处的另一座土窑没有动静,才满意地逃到了距土窑一百多米的河边坝口。
   水口里泊的一艘船摇了几摇,开始冒出倾河的白烟,河心的雾里,船就消失了。
   龙第二天来看窑,大白天了乔还直挺挺地躺在茅棚里的破床上一动不动,龙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了,大清早你娘的哭么子丧?他把乔拖起来,就看到了乔脖子上的揪痕,龙问,钱呢,钱多少?他问得太蹊跷,乔就盯了他一眼。龙很泄气地走近土窑,去揉煤球,黄昏后又走向村西了。
   那人重又从河里爬回来了,乔见船摇了几摇,躲窑肚子里,他就追到里,他还掏了几张钱,乔想看清他,却看不清他是谁,黑乎乎里不大的窑门像扇窗一样开了扇很小的光明,男人弧形的肚皮就印在光明里,却似狗啃了月,月被啃得只剩两条狭长的缝,乔操起扁担去打,他挨了一下,可是第二下时他捍住了,乔的手被拎到半空,他把钱也撒了。很快,乔被挤到了窑里的地上,又狠狠地骂,你个烂货,你为谁?为那斜疝痞种?你还以为他每天就是去吃赌博?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他那三脚有没有搞女人,他烧窑是把好手,牌桌子哪能赚得够他的钱,他叫我来的,我告诉你他跟一个叫大屁股的混了十来年,不晓得吧?
   等男人爬起来,她拍拍地上乔她那小巧玲珑的髋部,意为没事了叫她起来,临走之前,哼哼两句算是安慰:哪个顶不是顶,我顶你两下,你就当被路边的一棵老杆子树给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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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篇充满着人间苦难、世间悲凉、直抵人性深处的小说。小说讲述着几位女性的悲惨人生。乔的嫂,乔,“大屁股”,她们的人生,明明暗暗,冷冷暖暖,与男人有关,更与当时那个时代有关。都说人的命有定数,嫂的命运,是乔的命运的又一个复制,虽然有着本质的区别,却又有着本质的联系。乔与大屁股,本来没有任何的关联,却因为一个男人,有着带怨夹恨的关联。龙,这个导致几个女人悲剧命运的男人,他最终的下场,也是必然的。嫂教乔唱的歌谣,乔后来教会了翠。歌谣里,道尽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命运的安排。读完这篇小说,我沉思良久。突然想到一句话:凡你对别人所做的,就是对自己做,这是历来最伟大的教诲。一直善良下去,就会离幸福很近,你所给予的都会回到你身上;同理,不论你伤害谁,就长远来看,你都是伤害到你自己,或许你现在并没有觉知,但它一定会绕回来。比如,乔。比如,龙。乔亲手将自己的儿子草娃淹死了。她以为是龙的儿子,后来的某个时刻,她突然意识到,儿子草娃是自己所爱的云的儿子。龙的死,自不在话下,那是他应有的果。乔,这个女人,当然是善良的,至少,她对大屁股的女儿翠的那份善待的心,足以可见。嫂、乔、大屁股,还有其他在作者笔下一语带过的人,他们在当时的处境中,一半清醒一半糊涂。她们坚强地活着,也无奈地撑着。一个时代,含着一个时代的悲凉;一个人的命运,含着一个人的本质。小说的本身是悲惨的,但却不失为是一篇好小说。小说语言流畅,人物形象饱满、心理描写细致入微、入骨三分。佳作!推荐阅读!【编辑:舒】【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11522】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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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        2016-11-13 20:08:42
  问好作者。祝安!
你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的万里路。
2 楼        文友:清粥小菜        2016-11-16 11:46:36
  很喜欢,凄凉,悲伤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1-16 14:13:22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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