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已经去世好多年了，但在我的耳边却时常飘过这样的号子：“哎嗨嗨嗨噢嚯……哦嗨嗨噢嗨嗨嗨……咿呀嘿嗬嗬哟嘿哟……嗷咿哟嚯咿呀嘿嗬嗬哟……”这号子没有固定的歌词，也没有固定的旋律，只是在耕田耙地时会被爷爷随口吟唱，那一声声或长或短的吆喝，或高或低，或紧或慢，肆意宣泄，与其说是一种歌声，倒不如说是一种心情、一份感慨的宣泄。儿时，我就是听着这样的土生土长的号子长大的。
　　 印象中，烈日下的爷爷手里拿着牛鞭扶着犁随牛儿在慢慢地耕着地，这时，爷爷清了清嗓子就唱起号子来了，那嘹亮的声音滑过田地上空直冲云霄，牛儿竖起耳朵听着这高亢有力的号子声，立马精神焕发，仰起头“哞——”地叫了一声，然后埋起头使出了全身的劲加快了前行的步伐，犁子随之哗哗地带起了一块块肥沃的泥土，就像是在田野里翻起了一朵朵浪花。
　　 农家无闲日，五月人更忙。每年农历五月是农村夏收夏插的大忙季节，也是一年中最辛劳的时候。为了不误农时，大人们没日没夜地在田野里忙活，割麦、犁地、施肥、灌溉、插秧，一刻也不敢耽搁。赶牛声、新翻泥土声，间或夹杂着悠悠响起的号子声，形成了一首独特的田园交响曲。
　　 耕田的活很苦也很紧，一大片一大片的麦茬子必须在十天半月内一犁一犁地耕翻一遍，误了农时，那就要影响一季的收成，粮食可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谁也耽误不起啊！每到这个季节，爷爷就得起早带晚地耕田，一日三餐都是让家里人拎到田头吃。爷爷用得一手好犁，翻出的地又平又匀，一犁覆着一犁，爷爷困了、乏了，就在牛屁股后面一步一步地踏着机械的碎步，豆大的汗珠从草帽沿滑出，每前行一步都很艰难。
　　 这时的牛更辛苦，埋着头拉着深插进地里的犁一步一步沉重地向前走着，脖子上拉犁的绳子绷得笔直，有时实在累了，就走走停停，一双硕大的牛眼鼓得通红。爷爷和牛就是一对很默契的搭档，爷爷手里拿着的鞭子也仅是一种象征罢了，当牛走得慢的时候，爷爷也只是向空中挥舞一下，绝不会轻易落在牛背上，牛也很听话，见到爷爷这样的动作，也就心领神会了，更加卖力地加紧了脚步。这样没完没了地犁地，渐渐地牛儿的喘息粗了、重了，腿也打飘了，这时，爷爷便会亮开嗓门唱起不知流传了多少年的耕田号子，说也真奇怪，牛听了，它就会把个尾巴左右甩动着，脚头也有劲了，便规规矩矩一步一步地走在那笔直的犁沟里，它身后的犁铧哗哗翻起一道道新土。我分明地感觉到牛是听得懂号子的，它踏着号子的节拍，徐徐而行，拉犁不需要爷爷鞭打，回头不需要爷爷吆喝。看那牛头一点一扬的神气劲儿，正是配合着耕牛号子的节奏在舞蹈呢！
　　 某日，邻村的一年轻人看到爷爷既不打牛又不骂牛，牛却走得风快，他就好奇地问怎么训的，爷爷吁地一声让牛停下，他给牛解开了梭头，牛悠闲地在地里吃着草，一步不落的小牛犊蹦跳着蹭到它的身边，不失时机地钻到它的肚子下面，跪下两条前腿抬着头一下一下地拱着乳头吮吸着乳汁，母牛吃着草，不时回过头来伸出宽大湿润的舌头舔着牛犊身上的茸毛，那神态安祥自然，眼里满是慈爱。这时，爷爷放下大鞭子脱掉布鞋磕磕灌到里边的土，对年轻人笑着说道：“这牛嘛，它也和人一样，只是肚子里清楚，就是说不出来。出这么大的苦力，你再打它，于心不忍啊！它最懂我的号子了，不论耕地拉车，还是打场，我都从没用鞭子打过它哦！”
　　 傍晚时分，爷爷牵着牛慢悠悠地吃着草，夕阳照在他那古铜色的脸上泛着红光，身后一大片新耕的泥土油黑泛亮。在回家的路上，爷爷心疼牛，都是自己扛着重重的犁子跟在牛后，一边走着一边唱着号子，像是凯旋归来的英雄。走累了我就嚷嚷着要骑牛，经不起我的缠扰，爷爷只好答应了我的请求，放下了犁子抱着我骑在了牛那宽宽的背上，按照爷爷的叮嘱，我紧紧地勒住缰绳，两腿随着牛的步伐有规律地晃动着，悠哉悠哉晃着，晃醉了爷爷的号子，也晃沉了金色的夕阳。
　　 这么多年来，爷爷和牛就像是一对心有灵犀、配合默契的老搭档，亲密无间形影不离，在爷爷的号子的激励下，老牛尽职尽责不遗余力地翻了一块块田地，不管是三角的、长条的，还是四方块的，都被梳理得井井有条。有时，我觉得爷爷就像一头老牛，独自在十多亩的耕田中默默无闻耕耘着。套在牛身上的那沉重的犁耙，又何尝不是套在爷爷的身上呢？
　　 日积月累的劳作，牛慢慢变老了，爷爷也慢慢衰老了，再也没力气到田里耕地了，其实劳碌了一生的爷爷和牛都早该退役了，家里人和邻居都劝爷爷把牛给卖了，爷爷却不肯，他爱怜地摸着牛的头深情地说：“有头牛在圈里，这才是庄稼人啊！”
　　 如今，家乡的老牛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耕地、拉车早已被播种机、拖拉机所代替，爷爷也早已离开了人世，我在城市谋生多年，与故乡渐行渐远，再也听不到爷爷曾经那熟悉的号子声了，但爷爷脚踏实地、吃苦耐劳的孺子牛精神，在我的心中深深地扎下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