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美娟来，毛家姆妈都眼睛笑成一条缝，忙不迭地把氽得焦黄焦黄的臭豆腐堆满盘端上来。临走，赶紧撩围裙把手反复擦干净，拉着美娟说：姑娘儿，下次再来哦。然后站在门口，笑咪咪地望着他俩走远。有时，看到美娟偏过脸来，以为她要回头喊再见，便赶紧举手摇着喊：再来哦！哪知美娟偏脸是和小毛说笑，她压根儿想不到末来的婆婆会一直站着目送她走这么远。
　　 很快，姑娘儿不是姑娘儿了，美娟有身孕了。全家赶紧张罗他俩的婚事。公私合营时，店铺并没有作价入股。因此，还是私房性质。但一直由房管局管着，开着爿糖果店。大毛去找了几次。虽说没有相应的政策规定，但大毛也没提归还店铺的硬性要求。房管局也就给调剂了一间小住房。
　　 小毛当年结婚当年生子。可是，做爸的喜悦还没过，当爸的压力却来了。美娟因要奶孩子，只能呆家里。家里的生计靠小毛一人的工资维持不下来。虽说，每月都有姆妈的碎银子接济，但仍不够。美娟原先做服装生意时，别的消费不说，光买化妆品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现在，别的还可以将就。但多年用惯了的化妆品不能改牌子。服饰也不能太垃圾。为这些，美娟哭闹过几次。小毛特在意这老婆，他信誓旦旦地对美娟说：老婆，你宽限些日子。我一定让你过上你要过的日子！他辞了职，到影像品市场租了个摊位，做起碟片生意来。很快，交给美娟的钱越来越多。高档的化妆品，美娟都配齐了，服饰也都买的是大牌。可惜好景不长，小毛被公安机关抓捕了，罪名是贩卖淫秽碟片。
　　
　　 毛家人从惊恐中渐渐镇定下来，开始盘算小毛家今后的生计，最好的方案是美娟和毛家姆妈一起卖臭豆腐。这样，收入可观，孩子也能顾牢。但美娟不肯，觉得没名气。她要做韩装生意。为照料孩子，毛老太婆臭豆腐只好歇业。
　　 开始时，毛家姆妈帮美娟，采取走勤形式——早出晚归。后来，她发现美娟人在日渐萎下来，便问原因。美娟说：可能白天卖衣服太忙，晚上要照顾伢儿睏不好觉的缘故。毛家姆妈就搬来同住。她对美娟说：你就一门心思卖衣裳，别的都归我管。她还把毛毛买给她补身子的人参煎了汁逼美娟服下。美娟边喝边流泪：姆妈，你待我比亲生女儿都好。晚上，等伢儿睏熟，婆媳俩掏心说话。美娟说：姆妈，小毛出事，主要怪我，是我给他压力太大。你想骂就骂我一顿，气别暗憋在心里。毛家姆妈说：骂啥骂。做人都想过好日子。但挣钞票要走正路。小毛这伢儿太浮，总想钞票会飞来。里厢去蹲几年，出来做人会踏实些。只是太委屈你了。美娟哭得枕头都洇湿：姆妈，你真好。我一定把伢儿养大，等小毛出来。
　　 等到儿子快三岁时，美娟更萎了。到医院一查，天塌了，得了肝癌，而且还是晚期。毛家姆妈把大毛、毛毛召来商议。大毛、毛毛都说：不惜一切代价医！毛家姆妈说：我当然也是这主意。问题是没嘎许多钞票。大毛说：这些年，你分给我们的钞票其实都存银行了。不够，大家添。
　　 商量定了，再去探监时，小毛问：姆妈，美娟为啥没来？他们便把实情说了。小毛听了，扑通一声跪地上：姆妈、阿哥，你们救救她。毛家姆妈哭得转不过气来。大毛扶起小毛：阿弟，你放心！我们卖房卖屋都要救她的。
　　 虽然毛家人尽了全力，美娟还是走了。临终，她攥着毛家姆妈的手：姆妈，来世再给你做媳妇。
　　 四
　　 做人靠时运，时来运就转。
　　 小毛因表现好获减刑，提前两年出狱。从社区理发店做起，通过几年打拼，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美发工作室。
　　 大毛置了辆出租车，快快乐乐做的哥。
　　 毛毛最稳，公交公司当调度。老公是银行高管，不指望她挣钞票。
　　 三家都买了大房子，争着接妈去住。可毛家姆妈说，你们阿爸在这老房子里活了一世，我要在这里陪他。她哪也不去，独自守老屋。
　　 毛家诸事顺遂，一派兴旺。
　　 那天，兄妹仨人先后接到姆妈的电话：明天都回家，我要过八十四岁的生日。
　　 三人好奇怪，姆妈从不给自己过生日，怎么突然要过八十四岁的生日了？
　　 第二天，人聚齐。老寿星说：借今朝这日子，同你们讲桩事情。说着，去里屋拖出只旧麻袋。一打开，全是钱！三兄妹惊呆了：姆妈，你哪来这么多钱？望着子女的吃惊相，毛家姆妈那因掉牙而塌陷的腮帮笑得直抖，告诉说：有的，是你们给我的孝敬铜钿，我没用，存下来了。但大部分是我这几年挣的。
　　 三人听傻了：姆妈，你啥时光挣的？做什么能挣嘎许多钞票？
　　 毛家姆妈笑着叹息道：卖馄饨、卖番薯、卖臭豆腐，你们姆妈是卖不动啰！但挣这些钞票不吃力，连家门都不用出。
　　 兄妹全懵。他望她，她望他，最后全望向姆妈。
　　 看着仨兄妹的懵样，毛家姆妈笑出泪花：告诉你们吧，叠元宝。
　　 噢——兄妹仨异口同声。
　　 原来，毛家姆妈的娘家乡下有项赚钱的副业——做锡箔。叠成元宝，烧给死去的亲属作冥钱用。这种元宝讲究的是叠元宝的人要吃净素，而且每叠只元宝得唸句经。这样叠出来的元宝才值钱。娘家乡下做这生意的人上门来请她叠，说好每叠一千只元宝付五十元辛劳费。毛家姆妈的人品在乡里有点名气。她说吃净素，那就肯定是吃净素。她说叠只元宝唸句经，那就半句都不会少唸。因此，只要说是阿毛娘叠的元宝，就能卖大价钱。还常常供不应求。所以，做这生意的人提前把锡箔送来，千叮咛、万叮咛，要她快叠。于是毛家姆妈日夜不停地叠，收入也相当可观。依她脾气，挣来的钱一定要分给儿女用，她才开心。但现在儿女们条件都不错，不仅不用她接济，还每月硬塞她孝敬钱。而且，从这路里挣来的钱，她也不想分给儿女，怕有啥不吉利。再说了，经过给美娟看病这事儿，她想自己老了，不知啥时就得病，也不知得的病治起来费不费钞票？也想给自己看病、做后事存点钱，以免搞突然袭击，让儿女一时为难。于是就攒下来。她晓得她的这种想法、做法，三个儿女一定不赞成，于是刻意瞒下了。前几天，村里做锡箔生意的人对她说：阿毛娘，现在文明祭奠的人越来越多，元宝不好卖了。我不再做这生意了。毛家姆妈说：正好，电视机里说烧纸钱污染空气，还会引起火灾，我也不想挣这罪过钞票了。
　　 歇了手，毛家姆妈趁生日把儿女叫齐，将事说清，把钱晾明，叫大毛他们把钱存银行去生息，并再三嘱咐道：密码一定要213213。
　　 大毛问：姆妈，为啥一定要这密码。
　　 毛家姆妈答道：这里的意思，我说给你们听，2是说，我有两个儿子；1是说，我有一个女儿；3是说，我这辈子有三个伢儿。是我最大的财富。用这做密码，永远不会忘记。
　　 三人听了，眼泪唰唰地流下，不约而同哽咽着喊：好姆妈——
　　 诶——毛家姆妈欢声应着，泪水却大股、大股地淌出来，浸满一条皱纹，溢出来，再漫进下一条去……没牙的嘴笑得大张，露出干瘪的牙龈。
　　 兄妹仨心猛地一抖，今天才发现，姆妈衰得太快啦！
　　 三人将姆妈扶到正座坐定，齐刷刷跪地给老寿星叩头。毛家姆妈笑得更欢，泪却流得更汹，嘴里喃喃道：毛毛阿爸，你要是活到今天多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