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不想见人，等到天黑以后，我们几个才像做贼一样偷偷地溜去。
　　 还是那两间低矮的小房，几乎和十多年前没什么变化。我和父母推门进去，小友看见赶忙端出几个凳子，沉默寡言的春生连招呼也不打独自坐一边一言不发。姐姐看见我们，便硬挺着坐起来，小友赶紧把棉袄披在姐姐身上。
　　 父亲是平生第一次来姐姐家里，姐姐看见父亲亲切地叫了一声：“大！”便泪流满面。父亲轻轻答应了一声，然后背过脸去用手擦了一下眼泪。见此情景，母亲眼里也起了泪花。
　　 “别伤心，说不定没事，现在的医术好，又有好药，会治好的！”我对姐姐说。
　　 “不中了，不中了！”姐姐连续说了两句。
　　 “唉！我的命咋这么赖哩，啥事都叫我摊上！”小友不无悲伤地说，他蹲在地上，背靠着桌子腿，话没说完竟呜呜地哭起来。
　　 母亲此时也是百感交集，再埋怨有什么用，母亲说小友：“你也别哭了，事情己经到这一步，也没人怪你了，只有认命了！”
　　 姐姐看着小友哭，不禁哀叹了一声，转过面对母亲说：“等我走的那天，您也别难为他了，他就是懒，天生的，谁也没办法。不过他也没打过我！”
　　 父亲提起小友就来气：“我把闺女给你，你看看混到哪一步了，我后悔死了。以后再不好好干，看你对得起谁？”父亲口气很严厉。
　　 “家也就这个样子，也不知春生这孩子将来能找个媳妇不能？”姐姐还是想得很远，此时春生坐在角落里沉默不语。
　　 姐姐欲言又止，停了停又说：“我走以前想见见春燕！”
　　 是的，应该让孩子来看看，母女见上一面，姐姐也死而无憾了！“好吧，这两天我想办法给你联系。”我说。
　　 时间悄悄溜去，转眼已快十点，我们要走了，安慰姐姐要放宽心，不要想太多等宽慰的话语。姐姐看着我们要走，竟又幽幽地哭起来，她知道这是生离死别，我们不忍心再回头，强忍着泪水踏进漆黑的夜里……
　　
　　 九
　　 天气冷飕飕的，寒风像刀子割得皮肤生疼。我通过亲戚向春燕的奶奶传达了姐姐的意愿。几天后，那边送来口信说，现在春燕在汕头服装厂打工，厂里的电话也打不通，联系不上她。也不知道她奶奶是不是说谎？因为当初她想让姐姐把春燕照顾到两三岁再走，因姐姐不便留下，让她一直怨恨至今，她平常向春燕说你母亲心狠，你很小时她就扔下你走了等等不利姐姐的话语。也许是春燕一直怨恨，所以一直不来看望。
　　 玉莲、翠香和二英听说姐姐的情况，三个人念及旧情，开着玉莲的小轿车去看望姐姐。玉莲嫁个老公开珠宝店，家有几百万资产，翠香的老公是乡党委副书记，最差的二英和老公在县城开饭店，手里也有存款。
　　 她们三人珠光宝气、满面红光，看到姐姐的家和姐姐的现状，真的大吃一惊。姐姐叹息到：“你们都过得那么好！就我过得砸锅，哎，命赖呀！”当姐姐听说玉莲金店里需要一个扫地的，竟也开玩笑说：“我去给你扫地！”玉莲爽快地答应说：“等你好了吧！”姐姐明知无望，无奈地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四个人共同回忆了小时候的一些趣事，姐姐一提起往事也来了精神，又说又笑地，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忆起那快乐时光。姐姐笑过之后情绪又低落下来，她自言自语：“哎！可惜再回不到小时候了……”
　　 老天终于熬不住了，天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我从家里拎了一只老母鸡给姐姐让她炖汤喝，于是，我便骑着自行车，顶着雪花冒着严寒在雪地上向姐姐家奔去。
　　 门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见姐姐躺在床上，我把鸡放下，交待给小友让他去做汤，小友拎着还在扑腾着翅膀的老母鸡去厨房了。
　　 我不知该怎样向姐姐说，怕姐姐伤心。“我给春燕她奶奶说了，现在春燕在广东那边做衣服，年关活多，现在回不来，她说等过罢年再来看你！”
　　 “过罢年再来，怕是见不到了，不来也罢，来了看看这哪像个家，见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她心里不好受，我心里也难过，还是不见吧！当初把孩子丢在那里，就对不住她了，孩子太可怜了，如今没爹又没娘了！虽然说生她，但没养她，她小时候那模样我还记着，原先有她照片，后来也弄丢了！”姐姐强打精神，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这时，外面雪下得很大，地上柴垛上还有墙头上堆了厚厚的雪，四周全是白雪皑皑。白雪映照得屋里很明亮，但屋里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暖。
　　 “这屋顶漏雪，本来找人来修的，这一下雪也没办法了，要不是我躺在床上，说好的早就修了，唉！都怪我。”姐姐两眼瞅着上面。
　　 屋顶上的苇芭已经十多年了，有的苇子糟了，上面的瓦片就往下退，抬头看能望见天，雪从空隙溜进来，簌籁地落在地上，瞬间融化了。我透过门往外望，远远近近全是两层楼房，只有姐姐的二间小屋处在前后左右楼房的包围中。
　　 “我走了以后，你可对咱妈孝顺一些，咱妈吃了多少苦把咱养大，可惜我……唉！没办法呀！”姐姐嘱咐道，我默默地点点头。
　　 我想起从小到大都没叫过一声姐姐，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我鼓足勇气，终于喊了一声：“姐！”
　　 姐姐听到了，但没有回答，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这也是姐姐唯一的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十
　　 这几天，母亲都是踏着积雪去侍候姐姐，每次都是安顿好姐姐以后，趁天黑回来。我放心不下，等母亲回来，我就走进母亲的小屋问问姐姐的近况。
　　 小屋内灯光暗淡，父亲和母亲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声不语，我问：“姐姐这几天啥情况？”
　　 母亲说：“怕是没多少日子了，吃得越来越少！”这一段时间，母亲憔悴了许多，脸上布满了愁容。母亲为此操碎了心。
　　 母亲的心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她想回避眼前的痛苦，她把话题扯得很远。“您父亲逃荒要饭时，饿死多少人，有多少小孩子没爹沒娘的多可怜呀！”
　　 “我也是命大，要不也饿死了！”父亲披件绿大衣坐在床沿上说。
　　 “大花走这一步真没想到，要是出个车祸死了，人家也赔个几万块。当初卖血也挣万把块，吃喝花了四五千，现在看病也花一些钱，等几天办丧事也要花几千块，白白送了大花一条命！孩子的命太苦了！”母亲又扯到姐姐身上。
　　 事情走到这一步怪谁呢？全怪姐姐也不对，当初卖血的人成群结队，母亲也照了相准备去，人家嫌年龄大，所以没参与。我也挺羡慕，也跃跃欲试，无奈妻子断然拒绝只好作罢。当初苦干一天建筑工也不过十多块钱，卖血只一会功夫就挣五十元，确实有诱惑力！
　　 当初政府部门也是严厉打击非法采血，电视新闻中常看到执法人员一去，人去楼空，只剩下卖血者胳膊上还扎着针在痛苦地呻吟……肯定有专职部门和医院工作人员进行非法采血活动，要不然会在县城明目张胆地采血，这些人员既当师婆又当鬼，从中牟取暴利，害得多少人丢掉性命，多少个家庭分崩离析，多少个孩子成了孤儿……
　　 母亲开始为姐姐做寿衣，她去给姐姐量尺寸时，用手摸到姐姐身上不禁大吃一惊，浑身没有一点肉，全是松皮和骨头。我很清楚母亲当时的心情，自古白发送黑发就是人间一大悲剧，母亲的痛楚是别人难以想象的。
　　 当旧年还剩下最后一天，雪还在下着，屋里冷清清的，母亲又去姐姐家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人在发呆。邻居国强来找我下棋，心中正郁闷无处发泄，苦中作乐，便与他下了两盘。可能是心不在焉，连输两盘。在下棋的过程中，一只老母鸡溜到屋里偷吃了妻子下的毒老鼠的麦粒，没一会功夫便在地上扑打着翅膀，顷刻间便咽了气。
　　 我吩咐国强烧热水，我抜鸡毛，两人不一会便收拾干净，然后把鸡放入大锅，下面用大火猛烧，二十分钟便煮熟了。
　　 把棋盘棋子收拾起来，把鸡盛在盆里端在桌子上，然后从柜中拿出一瓶高度烧酒，咕咕倒入两个碗内。我向国强说，来！喝！
　　 我们喝着酒吃着肉，我特意安置国强说，你吃两个鸡腿，剩下的留给我，我知道药麦是由“毒鼠强”配制的，毒性很高，大部分毒性都残留在五脏内。我把肝、肾、心统统吃掉，边吃边大口喝酒。我很少说话，心情悲愤，情绪极为低落。国强知道我此刻的心情，劝我少喝点，半斤酒不知不觉下肚。最后，国强临走前，我意味深长地说：“明天早上你来看看我！”我怕新年第一天自己永远睡在床上……
　　 暮色降临时，我乘着酒劲和衣躺在被窝里，想睡却怎么也睡不着，思绪如潮水阵阵袭来，儿时与姐姐相处的许多往事历历在目。姐姐才四十一岁，多么年轻，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呀！就这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一切是谁的过，难道都怪姐姐吗？如果清良不死，姐姐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如果清良提前两年死，姐姐也决不会嫁给小友。太多的如果也挽救不了姐姐的命！难道说这不是命运使然，幕后肯定有双罪恶的黑手，在把姐姐推进苦难的深渊……姐姐的命运太苦、太惨了。
　　 新年第一天，鞭炮声把我吵醒，到处漾溢着节日的气氛，此刻我的内心却极度地悲哀。活着，还活着，活着就得吃饭，当我在厨房烧火做饭，国强特意跑来看我，他手扶门框看见我正忙碌着，便一声不吭地走了。
　　 母亲回来了，她神情沮丧，面容憔悴坐在凳子一言不发。我走到她身旁询问姐姐的近况，母亲抬起头，没看我，她把脸扭向一边说：“熬不了几天了，她老是梦见清良在浇地在干活。”我知道姐姐大去之日己不远了。
　　 大年初七，姐姐终于停止了呼吸，母亲哭得呼天抢地的，我也默默地淌泪，此时，姥娘己过世十多年了，若是她老人家还在，不知要痛哭成什么样子，会有多么地伤心！
　　 第三天是姐姐的下葬的日子，母亲对我说：“今天我不去了。”我点点头，我知道，作为一个母亲看着自己惟一的女儿被埋葬掉，心情会是怎样，真的难以想象。
　　 姐姐躺在棺材内，活像雕塑的腊像，两只眼睁着，好像在质问着苍天，我为什么会这样？春生用手合上了母亲的眼，我发现姐姐的眼角淌下两滴泪。这不奇怪，人的肉体死亡但大脑和其它器官还未完全失灵，姐姐有不尽的思念和牵挂……
　　 姐姐走后，母亲苍老了许多，她的头发仿佛一夜间花白了，脸上再也没有过笑容，整天对着夕阳发呆。
　　 母亲不知在哪儿收养了一只流浪猫，天天抱在怀里，晚上就睡在母亲的忱旁，猫也是寸步不离厮守在母亲身边，母亲把猫抱在怀里用手轻轻地拍着，猫儿睡得很舒心很安祥。有猫在母亲便不再寂寞和孤单，母亲给她起了个名字叫：猫妮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