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脖树
窦开元的家,在村西的一个小土坡前。坡前有一棵歪脖树。据老人说,这棵歪脖树不是村里人种下的,不知是从哪里开的。由于缺水少肥,上百年了,还是碗口那么粗细。枝叶并不繁茂,但也葱绿,就这么倔强地活着。
这里是窦家的老屋,虽然零零星星整修过很多次,但仍然显得破败。大大小小五间房,呈品字形排列。院落的大门,就安在品字两个下口的中间。前几年,这个院子满满当当都是人。品字上头的那个大口,被分割成三间。爷爷奶奶住东,爸爸妈妈住西。中间那间,被一道墙拦腰一隔,后半间做饭,前半间吃饭。紧靠大门的两间,由包括窦开元在内的孩子们按性别分住了。那时侯,虽然贫穷,但孩子们的笑声,时不时地随着“轰”地一下飞起的雀群四处飘散。尤其是吃饭的时候,那响亮的咀嚼声,逗得屋檐下的麻雀“唧唧”乱叫。母亲站在土坡上吆喝孩子们归家的声音,被夕阳的斜晖浸泡得暖暖的。母亲通身上下红彤彤的,真像神话里的菩萨。可现在,这破败的院子里,这破败的屋子里,只住着窦开元的妻子冯淑芳和他们的儿子窦万青以及冯淑芳用来看家壮胆的老狗花崽了。
从上大学到现在,只有短短的十来年时间,窦开元的老辈们全都相继离世。弟弟妹妹被三个姐姐分别收养,窦家的老院,一度荒草萋萋,鼠窜兔跳。屋檐下的麻雀,多得挤成了疙瘩。窦开元的心变成了线槌子,被一根根细细的丝线绕着圈地往里勒呀勒,他疼啊,疼得喘不过气来、呼不出声。那些个日子,窦开元浑身发软,看见太阳都是黑的。他写了一首诗。本来他是学数学的,文学不是他的强项,但他还是写下了一首这样的诗。
黄昏把太阳当作句号
画在象征希望的地平线上
预示着白昼里的明晰和热情
都将随着地平线消失
我的长长的影子
也于黄昏的时刻
在地上凿出一个惊叹号
与那悬于西天的句号
一同构成了我的思想
因而,在那句号隐去之后
世界上有了一双深情的眼睛
一只是夜色中缓缓谛视的弯月
他哭出满天的泪
凝成苍穹中清寒的星星
而另一只
则是弯月在水中的倒影
他哭出浩渺的湖
化成我淌不尽的恋情
那个时候,窦开元恋得就是过去溢满那小院的亲情。他思念逝去的亲人,担忧被姐姐们领走的弟妹。可他又选择不出一种有效的方法,去排解这种思念和担忧。于是,他的情感走到了底线。他不愿意回家,他怕进村,更怕见到乡亲们。他感到村里男女老少的眼光都搓成了一根根鞭子,抽得他体无完肤、痛彻肺腑。乡亲们鞭挞他,是因为他在冯家的砖门楼里尽享自己的幸福,而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家人。一看到人们成堆儿地说闲话,窦开元就认为一定是在议论自己的寡情薄义。其实,窦开元错了,他的乡亲们并没有怪罪他一点点。窦开元和他的全家之所以与冯家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就是不愿被人看成乞丐。这一点,乡亲们非常清楚。窦开元尽最大的努力报答冯家,以减轻全家人在心灵上的压抑。这样一来,势必就对自己的家人照料得少一点。
刚走上工作岗位不久,又拖妻负子,窦开元不可能做到两全其美。窦开元的父母,是了解窦开元的苦心的。所以,他们在生命垂危的时候,也不想给自己最值得骄傲的儿子增加任何的负担和忧虑。但是,窦开元却陷入到了深深的自责之中。夜深人静的时候,窦开元躺在市一中宿舍的床上辗转反侧。亲人的面容,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闪现。他幻想着,幻想自己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也有了很高的收入。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特宽敞的一套房子,把爷爷、父母、弟妹,全接进了城。弟妹们就在市一中读初中、读高中。他们个个成绩优秀,名列榜首。乡亲们都夸父母养了一群好儿女,父母的脸上也挂着灿烂的笑容。脑子一有空闲,窦开元就这样回忆着、幻想着。有几次,他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就在天黑的时候骑车悄悄回家一趟。夜色里,他静听着自家老院里衰草发出的“索索”声。蟋蟀在墙角依然那样叫着,但却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生机。整个老院,像老坟一样的静寂、空荡。窦开元有一种被人刨了根子的感觉。他最终决定,涸水乡窦家的炊烟不能断。窦开元像一头被惹怒了的老驴,又踢、又撞、又叫地挣脱了羁绊。他、他的老婆、他的儿子,一并搬出了冯家的砖门楼,住进了窦家的老院落。从此,窦开元和冯家产生了很大的距离,尤其是精神上的距离。冯大力虽说没有对窦开元形同路人,但“翁婿”间的热乎劲却不复存在了。
四月的田野,空气像清水透衣服那样把人的肺腑透了个干净。一乍长的麦苗儿,在微风的吹拂下,左抖一个跟头,右抖一个跟头。像是给这初春的世界行礼、致意。野地里的百灵,在阿魏草中上窜下跳,“掬啾掬啾”地叫个不停。田鼠立起身子,耷拉着两只小爪向远处张望。夕阳西下,把个半拉天烧得通红、通红。窦开元的心情有点惬意,他一边蹬着车,一边哼着歌,“辽阔草原,美丽山冈,群群的牛羊,白云悠悠彩虹灿烂挂在蓝天上……”车把向右一拐,他就看见一个小人站在门前向他这个方向张望。
“小扇”这是窦开元的儿子窦万青的小名。这个名字是冯大力给起的,他说:“这小子是夏天生的,起这么个名凉快,大家都喜欢。”
“爸爸!”小扇象个小鸟,扑腾着两只小胳膊向窦开元飞来。
窦开元心头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扔下车子,也张开两条大长臂,遮天蔽日地扑过去。
“喔呦呦,我的小扇子,来,先给爸爸扇扇。喔呦呦,来,亲一个,再亲一个!来,让爸爸看看小鸡鸡飞了没有。哦,没有飞呀……”窦开元笑得眼角堆满了折子。他把小扇子抱放在自行车的横梁上,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果冻,按在儿子的小手心里。
“爸爸,咱家的花崽死了!”小扇子用嘴吸着果冻,含含糊糊地说。
“怎么死的?”窦开元心头一紧。
“花崽不听话,上房咬鸡,房顶‘咚’地一声烂了,花崽就摔死了!”无论小扇子怎么说,也没有把老狗花崽的死因说清楚,但窦开元却听明白了,冯淑芳把他叫回来的原因,是他家的老屋出了问题。
“姥爷和二舅来了。”
“在哪呢?”窦开元左看右看显得有些慌乱。
“走了。”小扇子嘟嘟着嘴说。
“嘿,你这孩子,逗着爸爸玩呢?看爸爸不打你屁股!”窦开元扬起手,在空中忽闪了两下。
“我没有逗你玩,姥爷、二舅和了一大堆泥巴,拿着大铁铲在房顶上玩。我想上去,二舅还把我骂了一顿。”
窦开元知道,小扇子是在告诉他,姥爷和二舅给他们家修房子了。一股暖流控制不住地漫遍了他的全身,泡得他的心直起滚烫的泡泡。窦开元很感激冯大力一家,除供他上学以外,这些年,这母子俩,也多亏冯大力一家的照顾。窦开元有时觉得自己不该在一些事情上较真,以致伤了老人的心。
“小扇,姥爷辛苦不辛苦呀?”
“辛苦!”小扇脆脆地回答道。
“哎,对了,姥爷都是为了咱家,你可要孝顺姥爷,多逗姥爷开心。下次爸爸回来,给你买两个金币巧克力……”
父子俩说着话就到了大门口。
窦开元推开门,冯淑芳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刷布鞋。面前放着的一个大塑料盆里,几双布鞋船似的在混浊的泥水上漂悠着。
“喔哟,你回来的及时,正好我还没有做饭呢!”看见丈夫回来,冯淑芳赶紧地迎了上去。
“上完课我就往回赶,一点都没敢耽误。”窦开元听出了冯淑芳的弦外之音,他一边解释,一边顺着还没有抽掉的梯子往上爬。
“尽瞎说,你这一回来,晚自习不是给耽误了?咋地,你还要验收呀?我爸和我二哥的手艺你还不放心?”冯淑芳“哗”地一下把那盆泥水掀翻在了地上。
“这房咋会塌呢?”窦开元没接冯淑芳的话茬,问道。
“这个问题提得好,具有改革思想。怎么会塌?原因只有一个——结实呗!这房,住了多少代人呀,里面闲置着的全是文物,值钱着呢!那像我家那房,全是新砖新瓦,一文不值。现在时兴的是秦砖汉瓦。咋塌的?告诉你点具体的信息,现在不是要信息革命了吗?看见这垛草了吗?不知谁家的鸡,落在这草垛上。花崽为了赶鸡,也爬上了草垛。鸡又飞到了房上,花崽也纵身这么一跳,“喀嚓”悲剧发生了,和故宫一般年龄的窦家老屋,很遗憾地塌了一个洞。损失是无法估量的。国宝呀!打个比方,煤炭可以变成热量,但热量还能变成煤炭吗?不能够呀!不过还有版权,花崽狗踩塌窦家老屋,写成段子,《故事会》准登头条,再改编成电影,这稿费……”冯淑芳喋喋不休地说,窦开元不但没气,反而还笑了。他知道,姑娘就像一座水库,涓涓细流全纳入。平常波澜不惊,但也深不可测。男人一但使姑娘变成了女人,那就跟提开了闸门一样,洪水冲着你飞流直下,而且全都是当姑娘时积蓄的,属于厚积薄发那种。
女人的伟大,在于女人会成为母亲,这一点,是男人成就了女人。但男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失误,他在使女人变成了母亲之后,依然沉浸在儿子的角色里永远不能自拔。这就是女人为什么总是要唠叨男人、埋怨男人的原因。现在,窦开元就不能生气,因为他没有道理。在家里,跟着男人没有享上福的女人最有道理。这是个原则,不遵守不行。谁不遵守,谁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瘸都不行;谁就是搬着凳子上吊,不让你死都不行。
“你能干,我服气!”窦开元急忙到厨房里去操持饭菜。
“能干顶什么用?糟糠里刨食,累折了骨头也还是个糠!服气,怎么个服气法?拿出个样子给我们娘俩看看。冯淑芳边用刷子往鞋窝子里吭哧吭哧地捣,边回头冲厨房里的窦开元嚷。
窦开元没有言语,心里却在这样想:能干啥?还不是靠你娘家?服气?我才不服气呢!你冯淑芳要是有个文凭,要是个正式老师,不也早调到城里面去了吗?要说吃苦,是你拖着我吃苦!这些个念头,窦开元只能在心头那么一闪。就是这一闪,窦开元也会深深地自责。怎么能这样想呢?如果没有冯家,我窦开元就是再能,也不过是只蚯蚓,整天在土里滚过来爬过去的寻食。如果没有淑芳,哪还有这老院?哪有心疼人的小扇……”窦开元在汤面条里打下了三个荷包蛋。一个给小扇,两个给淑芳。
吃过晚饭,等把院子收拾利落,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风比傍晚的时候大了许多,哗啦哗啦的树叶声,把村子衬得格外寂静。偶而响起的几声犬吠,又把村子烘托得十分空旷。各种各样的草虫,此起彼伏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好象在举行一场无人组织的赛歌会。老鼠也在院落、屋角撒着欢儿。天空也安稳了许多,象一张熟睡着的脸。星星们开始闹了,你追我赶,像是一群没了管束的孩子。其实,夜晚比白天热闹,也比白天的欢乐要多得多。白天属于人类,而夜晚却属于花草虫鱼,这个世界要比人类大得多。
窦开元和冯淑芳都累了。冯淑芳比窦开元还累,腰生疼,像是被什么东西用猛劲砸了两下。尽管这样,她看看小扇熟睡的脸,还是像泥鳅似的钻进了窦开元的被窝。
窦开元本能地一躲。
“躲什么躲?嫌弃我呀!你这个男人当得好,啥都指望不上,这种事都得我主动。在你窦开元这座大熔炉里,我早已被锻炼成了纯钢……”冯淑芳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窦开元山一样地朝她压了过去。窦开元想,看看到底谁才是纯钢!
……
两人沉默了许久,还是冯淑芳先开了头。
“开元,我和小扇以后咋办呢?”
这是窦开元最不愿听到的问题。每每想到自己的妻子,尤其是孩子还在农村,连个像样的户口都没有,窦开元都会产生深深的自责。最让他不能忍受的是那种无力回天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阳痿患者才能感受得到。他不敢想妻子和儿子的眼睛,他们的眼睛就像失去双亲,而又不能振翅飞翔的雏鸟的眼睛,只能可怜巴巴、哀哀怨怨地迷茫着。那种因希望得太久而产生的怀疑目光,使他真切地饱尝了凌迟之苦。想努力,但不知该怎样努力。或者说想努力,也能努力做到,但总是有那么一种力量不让你去努力,阻碍你去努力,这样的事,不知在人的一生中要发生多少次。这就是人的最大悲哀,同样,也是人类一代代努力剔除的最大羁绊。大树的种子,它如果不发芽,仍然是一粒优良的种子。可是,一但它发了芽,却由于人为的缘故使它无法长成参天大树,那其中的苦楚是难以表达的。窦开元如果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他的痛苦恐怕也就不会有这么多了。
“别着急,有文件,阳痿我这样的,工作十年,可以农转非。”
“啥叫‘农转非’?”冯淑芳很感兴趣地问。
“就是把你和小扇的户口转成城市户口。”窦开元瞌睡极了,但还得耐着性子解释。
“真的,有这等好事?这城市户口可比阎王爷的生死簿还重要!”冯淑芳电打了一下似的从被窝里竖起了身子。
“这还能有假?这是针对知识分子的一项政策,谁也不敢不办!我已经工作十年,今年就可以办,我报告都打了!小扇子上学就可以进城上了!”窦开元的声调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