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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歪脖树


作者:一月的小李子 秀才,1757.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556发表时间:2016-12-10 00:27:01


   冯淑芳心里酸溜溜的,她“啪”地一声拉亮灯,直勾勾地零距离端详起窦开元来。
   “你这个男人当得就是好,谁都不用求,连政策都帮你的忙!我来问你,儿子到城里上学去了,我到哪里去上学?”
   窦开元心里“咯噔”一下,忙起身理理淑芳耳际的头发,说道:“你抓紧时间上广播电视大学,拿个大专文凭。告诉你,以后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肯定多,但也肯定要考试凭真本事录取!凭……”窦开元差点说出“凭你爸的木工手艺已经不行了”的话。
   “这我知道,不用你教,我大专课程都已经过了四门了!告诉你,以后的大专生多得很。你呀,早晚是过完年的大白菜,心里头起苔子,不吃香了!你咋不吭气了呢?我还有别得事要说,今年的春麦可是我爸和我哥种的,化肥也是他们买来给撒的,这房也是……”
   窦开元发出了鼾声。他并没有睡着,他听不得冯淑芳讲她们家干了这个,干了那个的话。这些事情,用不着谁讲,窦开元也会一点一滴地牢记于心。一讲出来,他便有了当街被人剥了衣裤的感觉。而这衣裤,恰恰是由剥他衣裤的人施舍的。他觉得冯淑芳在说:“我们家供你吃,供你喝,你可千万别忘了!”
   恩情常常被别人提起,那就变成了债务。
   窦开元今晚是什么都不想说了。
   其实,冯淑芳的意思,并没有窦开元想得那么多。她只是想说:“今后的日子,不能再这样靠娘家人过下去了!”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顶天立地,不依不靠地凭本事过日子呀!冯淑芳感觉到,窦开元这个当年能够引起一方水土骄傲的大专生,在当今这个年代里,还真不如一个精明的农民,能给自己的家人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更何况,窦开元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傲气,就像漫天飘浮的芦苇花,讨厌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冯淑芳在“嘤嘤”地哭,她也什么都不想说了。她甚至后悔刚才说了那么多的话,开元毕竟一接到她的信就回来了。想着想着,冯淑芳也慢慢迷糊着了。临睡着前,她嘟囔出两个字:命苦!
   窦开元仍然一言不发,跟旁边没有这个人似的,可他的心却刀绞似的难受。他决定明天早早地就往学校赶,早饭都不吃。
   可是,第二天,窦开元还是吃早饭了。天麻麻亮,他就起了床。熬了小半锅玉米面糊糊,还特意炒了一盘淑芳爱吃的辣椒土豆丝。他简单地吃了几口,使篦子把馍、菜都放在玉米面糊糊上腾着,然后从门缝里长长地看了熟睡着的扇子和淑芳一眼,汪着一窝酸楚楚的心情,推着车子出了院门。
   他惦记着他的学生。
   02
   农历四月十八,是冯大力的65岁生日。这天,冯家放了鞭炮、摆了桌子,儿女们也都携妻、相夫、带子地回了家。尤其是大儿子冯爱军,是坐小汽车回来的。那白得耀眼的“伏尔加”,往院子大门口这么一停,就象七品佩刀侍卫站在门口警戒一样,别提多荣耀了。
   但是,冯大力并不怎么高兴。自始至终,脸上的笑容都是贴上去的,和眼神、话语脱了节。究其原因,只有一个,他不愿意让儿女们给他祝寿,尤其不愿意让二儿子冯爱国操办这件事。
   客人散尽,冯家大院里杯盘狼藉。一阵小风吹来,院子里那两棵白杨树“哗啦哗啦”一个劲地响,越发衬托出一种少有的凄凉。天下没有不散的宴,人们感叹的其实是宴席散后的冷寂。
   冯大力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确实累了,浑身的骨头象散了架的旧家具,怎么样放都觉着不待劲。他闭着眼,可毫无睡意。农历的四月中旬,正是忙活的季节。从心里讲,冯大力根本不想办这个生日宴,65岁,又不是什么大寿,名分不正,让人猜疑。再说了,这几年大家的手头都不宽裕。名义上大丰收,但就是卖不出钱来。粮食价格低不说,手里还攥着一把白条子。冯大力下决心明年不种粮食了。另外,他还认为,儿子给老子祝寿,就是往他们自己脸上贴金。那是小媳妇背孩子回娘家,显自己的能。这家当,都是自己耗尽一生的心血挣下来的,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就是需要炫耀,也得自己操办。找几个老哥们,不要沾一点钱的味道,舒舒心心地坐在一起,轻轻松松地捏着小酒杯,乐乐呵呵地说着老哥们的话,痛痛快快地忆着一生的辛劳,那才叫做寿呢!那才能显示自己身强力壮,是个既当得了家,又做得了主的角儿。
   冯大力正生着闲气,他的二儿子冯爱国乐颠颠地抖了进来。
   “爸,算出来了,尽赚了一千多!”冯爱国的嘴,都快伸进冯大力的耳朵眼子里去了。舌头弹出来的唾沫星,把他的耳轮淋得湿乎乎的。恰在这时,一只绿头苍蝇,飞机降落那样,“嗡”地一声,准确地卧在了冯大力的嘴唇上。
   “啊呸,啊呸!”冯大力跳伞似的弹起来,冲进厨房,对着水龙头“咕嘟咕嘟”灌了几大口,然后,吐心呕肺地喷出来。那“哇哇”的声音,把院子杨树上的鸟群,惊得一轰而散。他来回这么折腾了三、四次,院子里干活的老伴、儿媳、女儿、女婿和在卧室里睡觉的冯爱军全都惊诧地拥进了客厅。
   “哎呀,都来了,真整齐!咱爷几个说会话行不?”冯大力的眼神变成了舞动的棍子,整个地抡了一周,女人们便都退了出去。
   大儿子冯爱军、二儿子冯爱国分别坐在了冯大力的两边,女婿窦开元抬脚就要出去。冯大力又发话了,开元,你还叫着我呢吧!开元明白冯大力的意思,便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不经意间,冯爱军、冯爱国两弟兄不约而同地横了窦开元一眼。
   冯大力有一个著名的特点,不管生多么大的气,从不暴跳如雷。他可以把一些日常动作做大搞响,但却从不大声吼叫。比如说,如果对早饭不满意,他可以鱼摆尾似的把嘴唇“吧嗒”出巨响,但他绝不说出一个“不”字。有一次,他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拉砖,直到晚上9点才回了家。小辈们饭上得晚了,他把个大花碗,像孩子那样翻过来、扣过去地玩。今天,今天的现在,冯大力又要表示他的不满了。冯大力一生不抽烟,对烟味比较敏感。当冯爱军弹出带过滤嘴的“红梅”烟,火还没有点着,他就“空空空”地剧烈咳嗽起来,眼角还可怜巴巴地呛出几滴老泪来。
   冯爱军赶忙把烟装回了烟盒。
   冯大力开始讲话了。
   “爱国,你这个宴席办得好呀!”冯大力鬼鬼地笑。
   “呵呵,只要爸高兴就行。”冯爱国得意地瞥了哥哥一眼。
   “是你自己想着要办的?”冯大力吊着眼角问道。
   “那还用说嘛,这点孝心算啥呀!”冯爱国很得意,舌头都变成了牛舌头。
   “办这宴席干啥?”冯大力继续问道。
   “给您老祝寿呀!”
   “哈哈,是给我祝寿呀,好孝顺的儿子。我心里安呀!统共花了多少钱?”冯大力眼角的皱纹里流淌着淡淡的悲哀。这一点,只有窦开元看出来了。
   “两千整。”冯爱国在冯大力的眼皮跟下竖起了两根指头,引得冯大力一阵眩晕。
   “爱军,你拿了多少?”冯大力的眼神像鹰看见了兔子。
   “六百,六六顺嘛。我可比不了爱国。”冯爱军又把烟弹了出来,但他很快又装了回去。
   “开元,你们两口子呢?”冯大力没有抬眼,伸手端起“三炮台”盖碗茶抿了一口。
   “我俩没带啥,给爸做了一件衬衣,买了两瓶陈坛香酒,小扇子给姥爷买了一把纸扇子,就这些。”窦开元很平静地回答道。
   冯大力没有吱声,摸摸索索地从嘴里拿出一根茶叶梗,用两个手指捻动着。他的眼圈有点泛红、泛潮。
   “不错,挣回来的钱该怎么花呀?”显然,冯大力是在问冯爱国。
   “一分都不花,全都存在银行里。”冯爱国赶忙回答道。
   “好,会过自己的日子了,好哇!以后呀,把这挣钱的好事留给我自己。拿我挣钱的事,应该通过我,不然,小心我不把自己当着个老人看!明天,用你那一千块钱,买些回礼,挨家挨户给我送去!”
   冯爱国没有应声,他肯定一百个不愿意。现在,就兴这个,谁不是这样?装什么假正经?他心里想。
   “没必要这样。”冯爱军开了腔,“现在,大家都注重这个。退了礼,乡邻们会以为咱家对人家出得份子不满意,适得其反!事情已经这样了,今后注意就是了。要不,乘着以后过大节,咱们补些礼就是了。”
   “就是、就是!”冯爱国极力赞同。
   冯大力沉吟了片刻,突然问道:“开元,你说呢?”
   窦开元一愣,随即答道:“我不能有什么意见,听大哥的。”
   “行啊,你们都有很深的道理。我说开元,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冯大力顺势问上了窦开元。
   窦开元一脸的迷茫,“您说得哪方面?”他反问道。
   “我是说对你媳妇和小扇子。”
   窦开元最怕提这个问题。许多的事情,本来是老百姓自己的事情,完全应该由老百姓自己选择。比如居住地,户口、职业等。但在我们国家就不行,连婴儿的户口都由政府给你决定。父亲是城市户口,母亲是农村户口,子女只能是农村户口。更何况,城里人的工作、户籍,都是世袭的。父母老了,当然由子女顶替、继承。这些本属于自己的问题,你有再大的能耐,也解决不了,因为这是政策。
   “像我这样的,工作满十年,妻子、孩子可以转成城市户口。”窦开元回答说。
   “对,有这样的政策,是专门针对知识分子的。”冯爱军补充道。
   “哦——”冯大力显然对这一点比较满意。
   “这读两天书就是好,一不留神,全家都变成城里人了。这就叫什么,一人得道,鸡呀、猫呀、狗呀全都升天,就是他妈的亲戚升不了天。”冯爱国在旁边抠着脚指头缝,吸溜着嘴不阴不阳地说道。他话中有话,既说得是窦开元,也说得是冯爱军,而说后者的成分还要多一些。
   “你眼睛没有红,就是当初没有跟上趟。那也不能怪你,主要还是怪鞋子不合脚。”冯大力两指捏一把鼻涕,直着胳膊甩出去。
   “我眼红他们?赶时候成了苏联那样,他们上街要饭都不知道饭碗子该怎么端!”冯爱国嘴歪眼斜摆出一副无赖的样子。
   “放屁,这共产党垮了台,你也绝对没有好下场。你呀,也少不了去要饭!你以为那时候这地还会这么轻巧地让你去种?你做梦!别忘了。你现在吃的、穿的都是共产党给的!”一向沉稳的冯大力一骨碌从沙发上翻起来,指着冯爱国的鼻子吼叫,唾沫星子像秋天的露水挂上了房梁。
   冯爱军笑了,他也赶忙站起来劝道:“爸,您呀,也别太激动。现在的人,啥话都敢说,啥问题都敢想,啥事都敢做。爱国也就是这么一说。您细想一下,他说得不无道理。不说别的,真有那么一天我不在现在这个位子上了,我能去干什么?开元不能教书了,又能干些什么呢?有些话呀,还是要听听才对!算了,不说这些,咱们还是多关心关心自己的问题。”
   “自己的问题?我现在最关心的就是你妹妹和小扇子的问题!”冯大力有十万个想不通,当初认为选择窦开元做女婿,是给女儿找了一个又风光、又结实的保险箱,女儿这一辈子都不用自己发愁了。没想到,一转眼,这保险箱的问题最多,还最难解决。
   “我们没什么问题。”窦开元没想到自己成了今天的主角,自己的事情成了今天的主题。他很惊慌,脸庞通红、通红地发着烫。他说:“转了户口,我把小扇子接进城上小学。”
   冯大力没有吱声,拿出磨刀的劲,用茶碗盖“滋滋滋”地一个劲刮碗边;摆出吹灯的架势“扑扑扑”地吹着根本就不存在的茶叶沫。那“滋滋滋”“扑扑扑”的声响,惹得看家狗挣得铁链子“哗啦哗啦”轰响,还狂吠着直往院墙外蹿。
   冯大力以这个特殊的动作,表示着对窦开元的极度不满。
   窦开元装着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想:我一家不靠你们养活,用不着费心思琢磨我的事。他瞟一眼冯大力,心里嘀咕道:跟个老大似的,怪模怪样,我不是你儿子,少来!可转而又一想,老汉就这个脾气,对谁都这样,计较他就有点不占理了。何况,他是把自己一家当作了心头肉,千般护、万般爱的。想到这些,窦开元心里非常愧疚,他忙说道:“淑芳现在正在上广播电视大学,已经过了好几门,成绩都还不错。等转了户口,参加转干考试,兴许能转正当个正式老师。至于我,就想着好好工作,单位能分给一套房,一家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这个想法,还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窦开元没有拍胸脯、打包票,而是一口气把自己的想法实实在在地说了出来。
   “这个死丫头,这么大的事,她给我一点口风都没有透。你的打算也不空。”显然,冯大力对自己的女儿上电大这件事非常满意。他放下茶碗,眼睛又盯上了大儿子冯爱军,“妹妹的工作你就帮一下忙。”冯大力第一次用这种带有“求人”的口气给自己的儿子说话。
   冯爱军把头摇得像高速转动的风扇,带出一大股、一大股的凉气。
   “现在找工作最难,农招工、农招干的指标基本没有。就是有,也是后门大于前门。在自己家里我才说这个话,现在的前门,是搭在戏台子上的,专给诸葛亮唱空城计用的。就是走上后门,也得大把大把花钱。”冯爱军熟练地比划出点钱的动作。
   “钱我还花得起!”冯大力从沙发上站起来,开开门,斜靠在门上。这又是一个特殊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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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从窦开元与冯淑芳之间的婚姻入手 ,深刻地剖析了作为知识分子窦开元的心理,以及作为知识分子的他遭遇养家糊口的危机。窦开元因为上大学受冯家资助,一直抬不起头,同时,有着傲气的他,又不惯生理稼穑。生活是个无底洞,以他的微薄工资根本不法去支撑。房子漏了,岳父,二舅帮的忙;家塌了,全家移至岳父家;妻子病了,大舅助的力,冯家出的钱。农转非,还是大舅在背后帮忙。所有的这些,在窦开元看来,自己是无能为力的,真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作为当时备受全村看好的大学生,却落得如此境地,真是让人备感凄凉。文中集中刻画了冯老这个人物,让人觉得扑面而来。冯老因为一个女儿,两个儿子都个个不错,希望自己的女儿也能过上好日子,同时,自己当年的看法也不会落空,也不至于落个虚名。而事实上,窦开元让他失望了,但在农转非上,却让冯老感到一丝满意。但随后的女儿的入院,又让窦开元成了个“局外之人”,在冯家,他真的是“人微言轻”,同时,两个舅舅也不看好他,这让窦开元感到十分压抑,甚至颓丧。暂时的努力,窦开元还是难以改变糟糕的现状,这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多少含有一点宿命的成份。文章集中表现了,知识分子在现实面前的经济窘境,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同时经济也意味着说话的份量,而精神是不是得退居一地呢。对于生活,面包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同时权力是不是也是同样如此呢?欣赏!倾心推荐阅读。【编辑:馥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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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馥枫        2016-12-10 00:27:49
  很好的文章,文笔老道,描述准确,人物跃然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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