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家乡在辽西北的一个小山村。至今，我的父亲和母亲仍然生活在那里。在我父母亲的房间内，正面的墙上悬挂有一张已经发黄的老照片。这张照片正中坐着的人就是我的奶奶，父亲、母亲和我的两个哥哥分别站在她的身边。照片上的我还小，正被奶奶疼爱地搂在怀中。我曾听父亲讲过，这张全家福是奶奶唯一留下的照片。那时，在我的童年生活阶段，由于我们山村非常贫穷闭塞，信息化也相当落后，村民们没有照相机，村里也没有照相馆，因此能照上一张照片是非常难得的。这张照片是我们全家去镇子上的照相馆照的，等到洗出来之后，就被父亲装裱在一个简易的自制木框中，然后就一直挂在屋中的墙壁上。三十多年过去了，昔日幼小的我，早已经长大成人，也离开了山村，进城安了家并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这张老照片依然挂在父母亲屋中的墙壁上。每当我回家乡看望父母时，总是不自觉地站在这张照片前面，看着奶奶那慈祥的笑容，脑海中就忍不住想起与奶奶朝夕相处的情景，一阵阵心酸立刻涌动在心头，眼泪也模糊了视线。
　　 我的爷爷离世时，我只有三四岁的年纪。那时，奶奶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对于爷爷，我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毕竟我年龄还小。我只是曾经听奶奶说起过，爷爷在非常年轻的时候，是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最后来到我们现在这个小山村后就居住下来。后来，爷爷娶了同村的奶奶。爷爷在年轻的时候，非常勤劳，为了开垦出一块能够养家糊口的田地，没日没夜地劳作着。奶奶也非常好强，为了支持爷爷，每到农忙时，她总是跟着爷爷一起去田地里干活，哪怕怀孕挺着大肚子，也会去的。正是因为爷爷和奶奶的勤劳，才养育了那么一大家子人。奶奶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我的大伯、两个姑姑和我的父亲。到生我父亲的时候，奶奶已经三十六岁了。由于常年在田地里干活，还有高龄生育带来的后遗症，奶奶生下父亲后，腰和腿就已经落下了病根，时常疼痛。即便这样，她还是忍住了，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后来，我父亲这一辈都长大了。大伯和两个姑姑都陆续离开了小山村，就剩下父亲陪伴着爷爷奶奶。再后来，父亲娶了母亲，又生养了两个哥哥和我。从我开始有记忆时起，就发觉奶奶总是感到腰腿疼，严重时甚至直不起身。我那时还小，并不知道奶奶为什么总是这样疼痛。直到后来听我父亲提起，奶奶曾经在怀孕时受过风寒，再加上常年在家里和田里超负荷劳作，才落下这个病根。那时，奶奶的身体虽然已经不是很健康了，但她还是非常要强，不但不让儿女们照顾，而且还力所能及地从事着一些家务，一直到她后来病情加重，再也干不了活为止。
　　 我的幼年时代就是由母亲和奶奶共同带大的。那时候，母亲生完我之后，正好赶上秋收时节，家里田地里的农活非常忙。母亲在做完月子后，就匆匆跟随爷爷和父亲一起下地干活了，照顾我的事情就落在奶奶肩上。由于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孩，父亲和爷爷都把我当掌上明珠一样，奶奶自然也喜欢我这个孙女。我那时是全家人的心肝宝贝。在家里，奶奶眼里只有我一个人，她甚至忽略了爷爷、父亲、母亲和两个哥哥的存在，只对我一个人关怀备至、周到照顾。当时，两个哥哥还没有上学，也在家中。尽管家里不是很富裕，可是有什么好吃的，奶奶总是想着让我先吃，然后才能轮到两个哥哥。就这样，我就在奶奶的精心呵护下，慢慢地成长。过了不长时间，爷爷由于日夜操劳，竟然先离世了。奶奶也因为过度悲伤，原来就不是很健康的身体，越发不行了。看着奶奶的身体一天天衰弱，全家人都非常着急。后来，还是大姑提议，让奶奶到她家去住上一段时间，等将来奶奶身体好了，再由父亲接回来。那时小山村并没有诊所，也没有一个村民懂得医术，而大姑家离镇子比较近，镇子上有门诊，就医比较方便。还有，大姑的家境也比我家要好，并且她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照顾奶奶。虽然父母亲舍不得奶奶离开，但考虑再三，还是同意了。就这样，奶奶去大姑家居住就定了下来。
　　 就在那天大姑和姑父过来接奶奶时，我因为看见奶奶真要走了，突然涌动的亲情伴随着眼泪奔涌而出，竟然哭着喊着不让奶奶走，并且用小手使劲拽着奶奶的衣服不放。奶奶当时也流泪了。她叹了口气，对大姑和姑父说：“娃不让走，就多住几天吧。”父亲和母亲见了，也极力挽留起来。大姑和姑父只好答应了奶奶。就这样，奶奶又在我家住了好些日子。后来有一天奶奶在不留神中摔了一跤，加重了腰的伤病，这才由大姑和姑父给接走了。临走时，父亲看着奶奶早已经虚弱并且微蜷的身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就提议我们全家都送奶奶去大姑家。大家当时并不知道父亲的意图。等到了镇子上，父亲执意要我们全家和奶奶一起到镇子上仅有的一家照相馆去照全家福时，我们才明白。因为那时，爷爷并没有留下任何照片，这已经让父亲深深自责了，如今奶奶的身体也不行了，如果再不留下一张影像做为保存，恐怕父亲会后悔一辈子的。就这样，我们全家和奶奶照了这张非常珍贵的全家福照片。
　　 父亲的预料真是准确，奶奶这一走，生前就再也没有回到我的家。后来，我听大姑跟父亲说起，自从奶奶去了她家后，腰疼病竟然越来越重了，再加上奶奶年纪大了，身子也消瘦无力，因此她就一直在大姑家住了下去，直到她离世。
　　
　　 二
　　 父亲是一个非常孝顺的人。在奶奶住在大姑家的这段时间里，除了农忙时节实在是离不开田地之外，每逢有时间的话，他都要去大姑家看望奶奶。大姑家离镇子很近，离我家却比较远，去一趟要走上将近两个小时。但是，即使再远，也阻挡不住父亲看望奶奶的决心。
　　 大姑家要比我家宽敞舒适很多，家境也比我家殷实不少。大姑结婚早，她和姑父生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而且都已经去县城上中学了。因为住校，两个孩子要等到每次寒暑假才能回来。大姑父早年在镇子边上也有一片田地，后来他把这些田地转包给别人去种，他自己早早就去县城务工了。他的头脑比父亲灵活，据说在县城打工赚了不少钱。他曾经跟父亲提起过，让父亲也跟他去县城打工，可是却被父亲拒绝了。一方面的原因是父亲的年纪也大了，另一方面是父亲不忍心让爷爷辛勤开垦出来的土地荒废，更不放心转包给别人来耕种。父亲是个老实并且淳朴的人，他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事情。后来大姑和姑父明白了父亲的心意，也就不再勉强他了。
　　 奶奶自从到了大姑家之后，那里便成了我父亲那一辈以及我这一辈的团聚中心。因为，山村人至今仍然信奉一个理念，那就是有老人的地方，无论多远，都是晚辈人心中的“家”。当然，父亲也常常用“回家”来表达对于奶奶的思念。每次我们跟随父亲回家时，父母亲总是要准备很多的东西，无论是采购来的米、面、油，还是自家菜地里的绿油油的各种蔬菜，凡是父亲能想到的东西，全都拿了。当然，在丰收时节，父亲还会带上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从自家田地里产下的谷子。父亲知道，这块田地是爷爷和奶奶亲手开垦出来的，也是爷爷临终时交给父亲的，这里面包含有爷爷和奶奶的无数心血，也寄托了他们的无限希望。如今，爷爷已经不在了，奶奶又去不了田地，可是她的心始终不能忘记她和爷爷耕种了毕生的土地。因此，只要是这块土地里产出的谷物，奶奶看着就会欣喜，心中也会得到满足。对于这一点，父亲是知道的，我们全家也是知道的。我清楚地记得，每当奶奶看到这些谷子时，眼中总会闪动着激动的泪光。她的嘴里有时还会默默叨念着什么，我猜想她一定是想起了爷爷，正在不自觉地和爷爷说着悄悄话。奶奶和爷爷的感情，就如同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样，处处透着农村人特有的淳朴和真挚。
　　 当然，奶奶不光看到谷子会高兴，看到我们这些小字辈更会高兴。我那时还小，每次见到奶奶，就忍不住扑到她的怀中，撒娇地说：“奶奶，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呀？”奶奶听后，总是慈爱地抚摸我的小脑瓜，说：“娃，奶奶快要回去了。等过一段时间，奶奶就会回去的。”其实，我心里知道，奶奶不过是宽慰我，才这么说的。因为，奶奶的腰疼病已经越来越重了，身体也越来越站不起来，甚至连走路都变得非常困难。这时的奶奶已经是一个大部分时间需要卧床的病人了。即便如此，奶奶依然牵挂着她和爷爷留下的那块土地。在我的印象里，每次奶奶见到父亲，总是会询问那块田地的耕种情况和收成情况。土地，永远都是我们那个山村里的人们心中难以割舍的东西。从爷爷到父亲，一直都在承载着这份根植深重又满怀希望的重担和责任。
　　
　　 三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那个冬天，奶奶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其实早在前一年，奶奶就已经完全卧床了。那时候，大姑和姑父，也曾经带奶奶去县城看过病。后来我听父亲说起过，县里的医生为奶奶诊断后都直摇头，因为奶奶的病根是经过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不光是骨头病，而且就连骨髓也发生了病变，听说已到晚期，根本无法再治愈好了。说实话，直到现在，不懂医学的我，仍然不知道，奶奶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不过，既然医生都说不能治，看来真是非常严重的病了。大姑还是不死心，本想带奶奶去省城大医院看病，可是一方面怕路途颠簸，会加重奶奶的病情，二来也因为奶奶拒绝了，毕竟奶奶不想去住院。就这样，一拖再拖，奶奶终究没有去省城。
　　 在奶奶去世前几个月，她已经连吃饭都非常困难，每天只能靠吃流食来支撑非常虚弱清瘦的身体。但是奶奶还是非常乐观，每次看到有人来看她时，脸上都带着微笑，就好像什么病也没有发生一样。而且当我们这些小字辈来看她时，她还尽量与我们有说有笑。我心里知道，这是奶奶不愿意让我们难过，其实她说话时应该比任何时候都要痛苦。可是奶奶就是这样，始终用微笑来面对别人，而把痛苦深埋在心中。奶奶是坚强的，那性格就像一座山，始终给人一种屹立不倒的形象。
　　 病魔最终还是无情地将奶奶从最爱她的人身边带走了。奶奶走得非常突然，甚至没有来得及见我们最后一面。父亲是接到大姑的仓促电话后，才知道奶奶没的。那时我们得到噩耗后，都急急往大姑家奔去。此时，二姑一家也早就赶来了。父亲见到平静躺在床上的奶奶，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紧接着所有人都哭了。屋内，顿时都成了一片哭的海洋。
　　 按照我们当地农村的风俗，人死之后是不能离开故土的，更何况奶奶本来就是土生土长的山村人。因此，奶奶最终还是要魂归家乡的。于是，全家人将奶奶的遗体接回了山村，并且和爷爷埋葬在一起。这按照村里人的说法，叫做“并骨”。至于奶奶是如何安葬和举办葬礼的，我那时由于年纪小，而且按照当地的习俗，未成年人是不能参加老人安葬的老规矩，父亲和母亲就没有让我去，因此我也就没有见到。
　　 后来听父亲说起，整个安葬过程隆重又悲痛。那天，不但父亲和母亲去了，大姑、大姑父和二姑、二姑父也都去了，甚至就连在外地打工的大伯也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村里也有很多人自愿去了。葬礼之后，每次清明节或爷爷奶奶的忌日时，我也就可以跟着去扫墓了。
　　 爷爷和奶奶合葬的墓坐落在村子的后山，是一处非常幽静的地方。墓碑的朝向，当初是按照父亲的意思布置的，那是朝着家中那块土地的方向。这含义大家都懂，因为那块土地就是爷爷和奶奶亲手开垦的，也是他们一生中最难以割舍的东西。只要他们一直能看到它，爷爷和奶奶的在天之灵也就心安了。
　　
　　 四
　　 不知不觉中，奶奶已经离开我们将近三十年了，可是她的音容相貌一直都印刻在我的脑海里。这期间，我已经长大，也离开了家乡，甚至在异乡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是乡情和思念始终萦绕在我的心上，令我挥之不去。在我难忘的家乡，有洒满心血和汗水的土地，有勤劳朴实的父母双亲，当然还有最魂牵的奶奶的烙印。我每次回家，除了看望父母亲之外，还必须要去爷爷和奶奶的墓前敬献很多奶奶生前最爱吃的东西，并且默默为他们点燃一柱香，因为那既代表我的哀愁，又寄托我的思念。
　　 每当我站在爷爷和奶奶的墓碑前，我的心都要流血，双眼也都要流泪。那一幕幕的往事，仿佛就在眼前回放。此刻，我真想能再次回到奶奶的身边，可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奶奶已经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的心酸疼不已，忍不住地轻轻呼唤着：奶奶，你要是真的在地下有知，可否能看到您的孙女来看望您了？您的孙女真的好想您！
　　 山村人的心中始终都有一个美好的传说，那就是人死之后，灵魂会升入天国，在那里会永享太平和欢乐。虽然我知道，这种说法不过是人们对于死去的亲人的护佑和祝福，其实天国并不真的存在。可是，此时此刻，我心里真的希望奶奶就在天国里，和爷爷在一起，正沐浴着温暖和幸福的阳光，享受着没有病痛折磨的美好生活。我在心中默默地祝福奶奶，愿您在天国里一切安康！
　　 奶奶，您的孙女永远都怀念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