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小烟袋(散文)
小烟袋是一个女人的称呼,奶奶家的邻居。看见她时,我刚刚记事,她模样正好象电影《金光大道》里的地主婆,端了一碗元宵送还给共产党的“官”,谄媚般地笑。鸭梨状大头小尾的脸,肿亮亮的眼泡,说起话尖尖破破的音,传出去老远。
那时候,奶奶肺病很严重,已经几年不能躺下来睡觉,盘腿坐炕上,面前搭一摞被子和枕头,下巴壳拄在上面,昼夜咳嗽。儿子们分家单过,老房子里只有孙子和孙媳妇陪伴。我那位新大嫂长得白晰清爽,常听到左邻右舍的赞美,尤其是我习惯叫的小烟袋大娘。她瘦瘦小小悄无声息地开门进屋,挤在奶奶的被子边上,脸儿凑到近前说话,爷爷见状厌恶地下炕穿鞋,撅起胡子走了。我抚着炕沿边,呆呆地听她的音,看她嘴角处汪了一堆沫子,盈盈地随着一张一合的两片唇蠕动。东家的酱缸臭了,满园的小秧苗都染了味,路过时,绕着走,鼻子还酸呢。西家招人,如蜂样嗡嗡不停地出入,大鹅进屋后,伸长脖子探进苞米碴子锅里滋溜溜地吃,那大小子用胳膊一挡,接着从锅里盛饭,炕桌边的八个愣小子,争先恐后,呼呼噜噜,风卷残云,一会儿,一大锅粥干干净净。奶奶听啊,忽然皱纹象被挑起来了,一团麻绳般拧着,裂嘴露出两颗朽木桩子样东倒西歪的门牙。小烟袋见状拍拍大腿,言说回家喂猪了,摸摸我的头,眯起眼睛走了。
小烟袋大娘为啥叫小烟袋?我疑惑不解。后来弄清楚了,是村里拿烟袋吸烟的人们的外号,大烟袋的杆有一米长,细细地,添了漆,黑色紫色红色,吸烟者神情自若地掐住中央位置,玻璃嘴凑在嘴边,津津乐道,特别是躺在炕上时,烟锅搭在炕沿上,磕打磕打烟灰,悠然自得。小烟袋的杆只有一尺长,多为本色黄淡淡的竹杆。男人烟锅脖径上拴了各式的小布口袋,有讲究的系上绸面的烟荷包,滚边绣花,玲珑小巧,吸一口烟时,晃晃当当地打手打眼,里面装了土色苦香的蛤蘑烟丝。妈妈曾给爸爸做过烟口袋,用彩色花布棱棱角角地拼接,贴了夹层,放卷烟纸的,挂在腰间。印象最深的电影《归心似箭》里,娇媚柔情的媳妇送给丈夫烟口袋,蓝花素地儿,翻弄在手掌间,手指翘动,思念连连。
小烟袋大娘有一个绿色有机玻璃杆小烟袋,漂亮珍贵。是母亲送的,说这话时,她常常泪眼滂沱。她娘家是地主,因给山里的土匪提供粮食,得罪了大军伐阎锡山,要抓她全家坎头。当时,她才五岁,逃亡的慌乱中,母亲把这个小烟袋塞进她怀里,随手推给一个过路人。这个过路人抱着她千里迢迢返回村子,把她当作童养媳养着,十一岁就配给了他大儿子当老婆。因她唯一的嫁妆是小烟袋,又常常叼着小烟袋串门,便自然被叫成小烟袋了,就象后院老毕家的男人,总是裤腿裆低沉,狗叨一口伤不到肉,人们叫他大裤子。我总往爷爷奶奶家跑,因为有了新嫂子,对她的小物件格外新奇。新嫂子有一块鹅蛋大小粉色胶边的镜子,很好看,摆弄再三,爱不释手。新嫂子看在眼里,就说:送给你吧。这一句话,象得了金元宝倏地跑出门,回家告诉妈妈。被妈妈严厉地训斥一顿,依依不舍地回来送镜子,却怎么也不敢再见新嫂子,站在院里呜呜咽咽地哭开了,小烟袋大娘拉着我进她家的门,用粗糙的手给我擦泪,轻松地说:哭啥,记着以后不能轻易要别人的东西。我象你这么大时就知道要给人家当媳妇了,镜子我替你还了。
那一日,从奶奶家往回走,风很大,抽得房后老榆树“唰唰”地响,象有一个调皮的小猴子样不停地串动在枝杈间,冷眼瞅我,偷偷地笑我。脑海里却有一个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扫地抱柴喂鸡鸭,黑色粗布袄袖磨得油亮,一遍遍忍着打骂和白眼,日子变成了大船在梦里慢吞吞地游着,渐渐地变成了小媳妇,头发挽成疙瘩悬在后脑勺上,跟男人下地干活,是男人的尾巴和婆娘,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叫褶子,一个叫顺子。没有电灯的时候,乡村的夜晚是屏住呼吸的巫婆,象在默默地谋划着诡计。东家窗口有微弱的光,忽尔一闪,晃出人影。西家院里黑窗子黑洞,仔细盯一会,有烟袋锅的火星划来送去,再靠近听,咯咯哩哩,扯开了长长的话,小烟袋的声就象在长长的话线上系着许多红布条,蹦出来时,心一松,噢,她在里边呀。
要过年时,父亲外出干活还没回来,母亲拉扯一帮孩子,忙里忙外身体吃不消了,淘洗黄米时小烟袋大娘来了,撸起袖子就干活,一边还数落父亲不顾家,不会心疼人。母亲听了眼泪汪汪地扭过头去。那个手脚麻利纤纤弱弱的影,印在脑海里,多少年都挥之不去。看动画片大力水手,满街地给父亲买烟斗,喜欢女主人公奥丽弗,她吵吵嚷嚷的样子,多象小烟袋大娘。实际上,那一年刚过龙头节,人们都说小烟袋病了,母亲扔下活跑去看她,她的肚皮涨得溜光呈亮,一敲鼓鼓硬,不能坐了,只好仰面躺着。她丈夫和儿子抬了去镇卫生院,医生看后说是肠梗堵,治了几天没见好就回家了。人们麻木地抬着她任凭她哀嚎惨叫,默默地围在炕边看着她,她丈夫找来两个巫医跳大神,把一条被子蒙在头上,用鞭子猛抽,说是驱鬼,折腾到第二天早晨,她死了,还不到五十岁。
我往奶奶家跑时,总觉得她正站在门边和善地笑。奶奶晚上咳嗽,上不来气时,就用舌头舔点白糖,压住了奇痒的喉咙,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夜,这是小烟袋大娘教她的办法,村里人都念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