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一束香艾(小说)
“你冷,我不冷!”
“你对我意见好像很大,田老师。”
“也许吧。”
刘行真对女人的谦让一直没改变,对泼辣的女人,他还多了三分敬畏,他看着田老师的背影,欲言又止。
晚自习后钟校长找到刘行真,“赵凤才和陈湘在耍朋友,这是学生大忌。赵凤才已经十九岁,要不是你把她档案年龄改小,她已经没资格考中专了。这个优生一定得保,争取今年能送走。”
“是不是只能开除完事?”
“你有其它办法吗?陈湘到没啥,反正考不上,家境也好,只是少不了家长要来找麻烦。”
“那就做梳理工作?”
“来不及了,快刀斩乱麻,你去办理,对其他学生要保密。”
学生就寝后,刘行真打着手电筒进教室,他把赵凤才所有的东西翻了出来细心查找,有一本数学参考资料,扉页抄了几句普希金的爱情诗,下面有陈湘的拼音签名。刘行真认真看着,他要做到有理有据,不冤枉一个好人。“咦!我说学校出了偷书贼呢!”田老师上厕所路过复习班教室,故作惊讶地说。
“我找本书用一下,嘿嘿。”
“光明正大的事,做得见不得人似的。”
“晚上抽空看一下,不想耽误学生用书时间。”
“真是学生的贵人,感天动地,撒谎专家!”
刘行真找到陈湘的父亲,陈湘的父亲是大队书记,是他多年的老熟人。第二天一早,刘行真同陈书记把陈湘送到另一所中学,那所中学的校长,是刘行真以前的学生。课外活动时间,老师三三两两站在操场里,刘行真在钟校长面前表功:“你担心的难题给解决了,干净利索,没后遗症嘛。”
“你是解决了,今天陈书记到学校给陈湘搬书,招呼都没跟我打一下。”
“哈!哈!哈!”
“粗爆!无聊!”田老师扔下四个字,像示威一样,从他们面前昂首挺胸地走过。
“哪个又惹到她了,说话像下冰雹。”校长尴尬地说。
“直性子人。”刘行真说。
“陈湘的事,能这样解决就不错了,开除大家脸上都过不去,对学生成长也不利,这对我们今后的工作倒是一个借鉴。”校长说。
“田老师什么来历?”刘行真问。
“调到兴隆中学六七年了,以前在城关二小教书,好好的谁会往乡头跑?不晓得哪根筋有问题,说不得,动不得。”
“她的黑板报办得不错,内容丰富,就是有些摘抄不适合学生,不够严肃。”
“越不适合学生,学生越喜欢,课余时间这里像扎墙一样。以前改办过数理化专刊,学生和一部份老师有意见,又要了半个版面回去。刘老师,你得给赵凤才敲一下警钟,让她吸取教训!”
晚自习后,赵凤才提前交来本周周记,最后一段话,直戳刘行真的心:“他是一个独裁、专制、多疑的老师。他本身是一个不完美的人,他不应该教书,应该继续改造。”这一篇充满愤怒的讨伐文章,呯然击中刘行真的心门,他努力回想自己少年时代的想法,但心门关闭已久,他的青少年时光已模糊不清了。
刘行真十二岁考上土地呈报员,二十三岁当校长,可算少年成功。在学生眼里,他像一个事事包办的家长,苛刻而专制,他对女生管得格外严格,甚至盯梢,这是女生最痛恨的事。赵凤才像一个娇惯坏了的孩子,跟刘行真赌着气。上语文课时偏做化学作业,上课下课也不行礼。课外活动时,刘行真把赵凤才叫到一边,赵凤才眼睛看着别处,“我不值得你尊敬,这没关系。”“几个月后我们就是陌生人,可能是一辈子都不再见的陌生人。你和陈湘的友谊如果因为这一点距离就断了,你觉得真诚吗?”
“我们什么也没有,你这样做是侮辱我们,让我难堪。”赵凤才怒容满面。
“清者自清。”刘行真平静地说。
“该怎样做我自己知道,你横加干涉就是不对!”赵凤才愤愤地说。
“在学校一天,我就要管一天,为了家长,为你们的前途。”刘行真加重语气。
“就是谈恋爱又怎么样?羞耻吗?黑板报上还有赞美爱情的诗呢!你也讲过,贾宝玉和林黛玉纯洁的爱情,被万恶封建制度毁了。你们就是说一套做一套!”赵凤才完全占取了主动。
“学校禁止谈恋爱,这有他的道理。”
“我不要那么复杂,也请你不要过份关心我!”
赵凤才悻悻地走了,刘行真没能说服她,但他欣喜地发现,第二学月测验时她把第二名远远甩在后面。
半期考试前,总务处卷子堆得像一坐坐小山,刘行真发现自己刻的蜡纸有一处错误,准备拿回去改一下,田老师把办公桌让出来,“就在这里刻,我也想早下班。”
“你性格很直爽,能否问一下你为什么不结婚?”刘行真冒着被骂一顿的风险问道。
“我结不结婚妨碍你们什么了?犯了婚姻法哪一条?”
“活得像正常人,就没人爱管你闲事,受人关注是因你标新立异。”
“走!走!快走!少啰嗦!半个小时候后来拿卷子。”田老师把一叠白纸弄整齐,刘行真看了看她有些变型的右手,中指靠食指一侧有厚厚的茧,手指粗糙,不能完全并拢,这应刻是刻蜡纸打印资料造成的。
五
大莽二莽分家后,刘行真跟大莽住在一起。住房是四十年代的老屋,堂屋两边各三间厢房,为了保持住房的完整性,二莽挪到外面修房子,刘行真给了他补贴。住房下边横铺一层石条,糊在墙上的黄泥白灰,经过多年风吹雨打日晒,墙壁渍痕斑驳。
“我们的房子是不是该修了?”大莽的媳妇李里问道。
“明年春天再说。”在堂屋乘凉的刘行真说。
“以前许婆在,不想修新房,现在又为什么?”
“几个月时间就等不得吗?”许美春关键时候她站在刘行真这边。
“我们出去修吧,孩子转眼就成大人了,篾穿壁漏住着不方便。”李里说。
“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分家究竟是为啥?”许美春问道。
“为你们儿孙的体面。”李里直言道。刘行真坐不住了,拉一把椅子到院坝坐着,对于敏感的话题,他不想探究。
“就为别人说田老师跟你爸的事吧,没影子的事,他一辈子就那样,跟哪个女人话都多。”许美春说。
李里沉默了,这就表示认可许美春的话。
“带我在学校住的时候,再没听别人说一句咸淡,真是一个污点背到老。”许美春抱怨着,也坐到院子里去。
刘行真已是代民师,离正式老师只有一步之遥。腊月二十九,家里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刘行真照常帮人写春联。春天到了,刘行真没有修建房屋的打算,老屋有他温馨的记忆,尤其是两位母亲,似乎从没离开过,许美春请匠人用河沙水泥把房子全抹了一遍。
“房子什么时候修呀?”李里问。
“这不正筹着钱吗?钱够了就修。”许美春说。
“今后春节写了对联去卖钱吧,年年白花墨水钱。”李里说。刘行真咬着牙不理,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收村民的钱,这是他唯有的自尊了。
到了七月,房后春芽树被一夜大风吹断,树枝断在房顶上,第二天,许美春放好楼梯,让大莽上房把断枝弄下来。
“大莽跟我到地里去看看!”李里说。
“不着急,我中午回来弄。”大莽对母亲说。这时已是暑假,刘行真放在楼上的书和笔记本被雨水打湿。他一本本翻看着,记忆的年轮像洪水一样涌进他的脑子,他完全沉了进去,直到听到一阵奇异的响声,他才回过神来,从后窗往外一看,只见楼梯倒在一边,许美春仰在地上.....
六
许美春去世了,刘行真把她和勾妈、许妈葬在一个地方。刘行真外表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在校加班的时间多了起来。许美春给他的未必就是爱情,许美春的死让他看到,她生前对他的意义和价值,至少,他发现自己的世界已不完整了。
“刘老师,又不回家?”田老师老远就打着招呼。
“哎,不回,在备课,记性差了,岁月不饶人啊!”
“人死了,是不是就变成了完美的神了?刘老师。”田老师搬一根凳子放在刘行真门口,做好长谈的准备。
“不错,在的时候只看到满身缺点,死了,只看到她的好处。生命是如此脆弱,让人猝不及防啊!”没了许美春的唠叨,刘行真感觉很空虚,田老师主动找他聊天,激发了他的兴致。
“我没有不尊敬许夫人的意思,她已经去世三个多月了,节哀吧!”田老师继续说,“今天是个好机会,想听听你的故事,不是许夫人的事,是你以前的事,年轻时候的事,快乐的事。”刘行真疑惑地看着她,她没有一点熟悉的痕迹。
“年轻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事很大,很了不起,现在突然觉得以前所有的事,不值一提,好的坏的,可以赔上命去赌的事,都变得没意义了。”刘行真想了想说。
“难得有人能把过去忘得一干二净,我想你更在乎中考成绩吧,那是有经济效益的。”
“老实说,这更实际些,能看到学生进步,升学比我自己当年考上土地呈报员还兴奋,觉得自己活着也不是完全没意义。”
“洒脱,和我想象中的你差不多。”
“人嘛,活时事,抛弃不合事宜的思想,就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获,当然,一点点虚荣还是有的吧,我们是熟人吗?”刘行真眯缝着眼睛看着田老师说。
“为一点疑问聊聊吧。你一个男同志,年年端午节挂陈艾,请问,为什么?我觉得在我们乡下只有老太太才这样执着。”
“呵呵,简单,我家门前四壁挂满陈艾,每年麦子出来,我身上就长颗颗,必须用陈艾水洗。”
“哦,是那个原因啊!你跟陈艾很有缘嘛!我很早就认识你,十二岁考上土地呈报员,二十三岁当校长。”田老师不动声色地说。
“可见少年得志也不都是好事,做你们的反面教材了。”刘行真嘿嘿笑着。
“借你的纸笔,有几个字想请教你。”
田老师拿过纸笔,“刷刷”写下几行字:“驱邪祛病挂书房,送与知音情义彰。愿尔寻来如意伴,朝朝共品艾清香。”
“多年,一时的心情写下的,你是罗兰花什么人?”刘行真内心震动不小。
“本人。”
“不可能,人怎么变也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刘行真拿纸的手在抖动,他千百次想过,田老师是认识他的人,了解他根底的人,但她绝不是罗兰花。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如清水芙蓉,浑身散发出鲜活的魅力,现在的她,如一枝残枝,连枝汁都快没有了。
“哦,看样子,你也怀疑过?二十五年了,一个小姑娘变成一个老太婆,这奇怪吗?”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教书?”
“二小教师多,学校开动员会往乡区调人,我申请到你们兴隆中学,对我来说城乡一个样。”
“真有点今非昔比的感觉。”刘行真站起来给罗兰花倒了一杯水。
“这些年你在恨我中度过吧?你被批斗,因我而起?”兰花问道。
刘行真笑笑,不作回答。
“当初,你不离婚,我到姑姑家,拿出你送我的诗,说你骗我,我只想出出怨气,让他们给你施压,没料到,当村长的姑父和双双到教育局告了你,说你诱骗我。”刘行真看着她依稀有一点罗兰花的影子。“为保护我的名誉,材料上没写我的名字。我在回学校的路上,跌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上唇破裂,两颗门牙掉了。我索性改掉名字,用强水把下巴上的痣也烂掉,那时高中女生很少,姑父找人让我到二小教书。”
“为什么不和双双结婚了?”
“奇怪,好不容易挣脱的圈子,为什么去自投罗网?双双已是城关邮电局局长,两个孩子都长大成人了。”兰花拿过写诗的纸一点点撕碎,扔在面前的小树上。
“你和双双有来往吗?”
“我和他是最谈得来的朋友,倒是你,你的心跟外表一样洒脱,我觉得你完全是一个陌生人了。”
刘行真沉默了。
“有的事,沉久了,难以唤醒,唤醒了,也没了味道,变质了。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只维持了半年时间,他离了我;第二次,也就一年时间吧,我主动离的,我觉得单身生活更适合我。”
“你的不幸是我造成的,受罚的应该是我,不是你。”刘行真虽然只是内心出轨,这样的后果还是让他痛心。
“你门上的陈艾,今天以前在我心中是一个神话,看来我一直分不清状况,让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二十五年前发生的事,是我的错,我只想说明,不想道歉。”兰花超然一笑。刘行真从她眼里仿佛又看到了二十五年前十八岁的罗兰花。
“刘老师,现在的你比过去坦率、实际,更负责任。”一直压在她兰花心中的东西搬走了,她有一种不适应的感觉。
七
双双找关系把罗兰花调到青少年文化宫,罗兰花早就爱上了写作,书和写作成了她亲密恋人,促成她调走最大原因是刘行真。
兰花浪漫的心不因毁容减去丝毫,她的爱在心里,不让无缘人窥视,也许,这一生一世都尘封在这里,就像陈酿的酒,等待有缘人开启。
办公室里,刘行真批改学生作文,发现一个学生字体很像罗兰花的字,“罗兰花!”三个字不由得夺口而出,他吃了一惊。刘行真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尤其在一人放松的情况下,总会夺口说出一些话来:“兰花!”“许姐姐!”“勾妈!”许姐姐就是许美春,他小时候叫的,也是他叫得最多的,往往出口之后一下清醒过来。
这年冬天很冷,风像吹进骨头里一样。农历二十四,家家户户上街置办灶神菩萨的贡品。刘行真坐在椅子上,大莽弄了半盆火,上面罩着高高的篾笼子,放在父亲房间让他取暧。刘行真把脚放在笼子上歪着头打瞌睡,迷糊之中脚部尖锐的疼痛弄醒了他,他奋力踢翻笼子,柴火翻飞落在他头上身上,蚊帐被褥烧着了,火苗像游动的蛇,四处散布开来,浓烟携着烈火“呼呼”燃着,刘行真“嗷嗷”叫着,滚到院子里,在院里翻腾着。一个赶早场回家的人见状,一边呼叫,一边扑灭刘行真身上的火,房子仍烘烘燃着,在场的人把一盆盆水往火上浇,一个多小时后,房子只剩下一堆堆瓦砾,浓浓的青烟发出呛人的烟味。
刘行真的学生开始捐款,村民们自发凑钱,几天时间捐款就有五万多,新家建成了,墙体由水泥钢筋建成,上面用水泥板封顶。
“刘老师,你出院后可以住上新房子了!”赵凤才说,她是人民医院的护士。
“好!好啊!你看见勾妈没有?”
“你的勾妈早就卖饼子去了。”
“刘老师,一会陈湘开车送你们回家,你还认识他吗?”
“不认识,是你爱人?”
“嗨呀!什么爱人?我结婚的时候证婚人是你。陈湘,是你的得意门生,要调到你们兴隆当副乡长了。李嫂子今晚熬一锅稀饭,我们几个校友约好要去看刘老师,不醉不归!”
“好!我陪你们喝!”
……
赵凤才上街买好晚上喝酒的菜回到二楼二号,只见医生护士一大群人围在那里。两个小时后,刘行真突发脑梗塞死亡,终年六十一岁。
罗兰花已是市里有名的作家,刘行真死后的第一个端午节,她去拜访大莽,见到刘行真的兄弟刘行满。刘行满个子很高,眼球向外突出,说话口齿不清。“我扯陈艾去了。”刘行满对大莽说,他像一个害羞的小孩子躲闪着罗兰花的注视。
“二爹现在跟我们住在一起,我爸爸早有这样的愿望。”大莽对罗兰花说。
“他跟你父亲长得不像,你们家有近亲结婚吗?”
“勾婆婆跟爷爷是表兄妹,幸好大莽和孩子们都没问题。”李里抢着回答,她正在和面准备做包子。兰花心里掀起一阵波澜,这是她一直不知道的事。她明白刘行真最初阻止她的婚姻时并无异心,也相信他对自己的那份爱是存在的。
临走时,罗兰花来到刘行真的墓前把一束青青的陈艾恭恭敬敬献上,微风轻拂着,淡淡的艾香味在空气中散发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