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岁末往事(散文)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 二十三,糖瓜粘, 二十四,扫房子, 二十五,做豆腐, 二十六,去割肉……”听着女儿一字一句地背诵着童谣,忽然间,那些“年”的往事,在心头涌动,扩散开来……
一入腊月,家家户户的锅底就变得干干巴巴。母亲拿着小羹匙把油坛子底“咯吱咯吱”搜刮几遍,乳白色的油脂还是那么几道道,任凭把锅沿敲得叮当作响,锅底也只能有气无力地“滋啦”一两声。接下来水灵灵的大白菜,无论母亲配上多少花椒、面酱,都没了诱惑力让我继续蹲在灶台前巴望。
于是,杀猪的日子,变得那么急不可待。偶有一天,背着书包,一进村口,闻到一阵油渍的馨香,那是葱花裹挟着胡椒粉翻炒着新鲜的五花肉的味道。“谁家杀猪了?谁家杀猪了?”跑进家门,看看猪圈,那头大白猪还在摇晃着尾巴吃食。
腊月十五了,母亲和父亲商量要杀猪,我钻在被窝里竖着耳朵听,翻来覆去睡不着。冬日的早晨,来得总是那么迟,到了上学的时间天还没有彻底亮透。 二叔已经磨好了尖刀,三叔脖子上挂着围裙,准备杀猪。父亲催我上学,我磨蹭着走出大门。“去吧去吧,好好上课,放学回来吃猪肉”老叔对着我的背影大笑。
“今天我家宰猪!”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同行的小伙伴, 告诉给同班同学。上完一节课的时候,我悄悄对同桌说“信不,这会准当宰死了。”上完第二节的时候,我对她说“现在肯定在褪猪毛呢。”第三节课的时候,她撇撇嘴对我说“我猜,你家现在该扒猪膛了吧!” 我不回答,心里默默盘算着:这会兴许,二叔在择猪肠子,母亲正在切猪肉,兴许奶奶正在炖猪血……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加法符号,似乎都沾满了浓浓的肉香。
放学了,终于放学了,我一口气跑回家。冲进门里,穿过灶间弥漫的香气,跑向堂屋,竹筛上却孤零零的躺着几块骨头,还有一只瘦弱的猪头。
“妈,肉呢?” 我的脸涨得通红。
“卖了!” 母亲低声应和着。
“卖了?都卖了?” 我几乎带着哭腔的喊道,一屁股坐在门槛上 。
“给你留炖肉呢,赶紧吃!”奶奶端过一个小花碗,冒着热气,散发着浓浓的肉香。
“不吃,我不吃。” 然而喉咙里的吐沫却汩汩地吞咽着,香气早已征服了五脏六腑,手还是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这世间的绝品,真香,细腻而柔滑的香,一经掠过唇齿之间,一切委屈都跑得已无影无踪
这一夜,我依然睡得不安稳,瞪着眼睛看着白亮亮的窗户纸,圆圆的月亮爬上了窗子。
“要不,把那个后腿和猪头留下吧,孩子们也馋肉!”母亲在低语。
“唉” 父亲翻过身,“过年了,怎么也得给孩子们换个新吧!”
“那就把猪头留下吧,西屋的后腿卖了!”
“唉,” 父亲又翻过身,窸窸窣窣地摸过炕边的老旱烟,“猪头,我早就答应送给街里的工友的。
”冬夜变得如此静寂,只有那“吧嗒吧嗒”地嘬烟声,还有那一声声“唉”叹,在小屋里回旋……
“过年,你要啥衣服?”睡得迷迷糊,睁开眼睛,父亲正站在枕边,含笑望着我。那藏蓝色的中山服,深黑色的鸭舌帽 ,只有出门赶集才穿戴的。
“雪地鞋!” 我脱口而出。母亲赶紧寻声从灶间走进来,诧异地看着我,“不是说,过年给你做一双条绒红鞋吗?”
“二改,英头,都有雪地鞋……”我嘟囔着,把头蒙进被子,眼泪往外冒,湿透了眼角处的枕巾,很凉。
父亲推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走出了院子,那个褪净毛、白生生的毫无表情的猪头与那只在猪圈里蹬着垫砖要过多少吃食的后腿,一定被绳子勒紧煞在后车架上,随着蓝色父亲与车身一起颠簸。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我翘首在门口,张望着东岭的方向,白茫茫的一片,这会父亲该是早已到了四十余里外的县城了吧。我知道父亲从来都说话算数,这次也一定会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花依旧一片片的飘着,伴着北风轻舞着。农家的灯火开始一盏一盏地亮起来,我和母亲站在门前的小桥上,雪花一会功夫就落满了头发,我双手插进棉袄袖筒里,脚不停的在雪地里跺着,麻酥酥的。
父亲终于推着自行车蹒跚而来,鸭舌帽上早已沾满了雪花,浑身都沾满了雪花。我瞥了一眼,黑皮包,鼓鼓囊囊。
“怎么这么晚?” 母亲接过自行车。
“唉,不好卖啊,蹲了半天都没人打听。天快黑了,才卖出去!”父亲大口大口喘着白气,我才发现父亲的鼻尖、耳稍通红通红,犹如刚刚煮过的河蟹。
我从火盆里取出温好的散酒,端到父亲面前,“真是,又冷又饿啊!”父亲的嘴唇干裂着,嘴角隐隐地留着白沫儿。一盅酒,一饮而尽。 父亲放下酒盅,拿过那个黑皮包。用袖口轻轻地抹了抹上面的雪水,捏起拉链,“哧溜哧溜”,皮包缓缓地打开了。我的心跟着扑通直跳。哥哥的响鞭,奶奶的牛舌饼……我的雪地鞋!一双粉红色的雪地鞋,就是二改的那样的雪地鞋,我简直要跳起来!
“等我卖完了猪腿,市场卖鞋的都收摊了,去供销社关门了,我又去六区社,人家也要关门,好说歹说把门又开开了,才买来的。稀罕不?”抬起头,看见父亲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每一缕都那么兴奋、温暖。
“就为了给闺女买鞋,你爹这一道是咋走回来的啊,这么大的雪”奶奶轻轻地摩挲着爹的鞋,我才发现那双摞着补丁的老布鞋早已湿透了,雪水正顺着鞋帮滴答着……
那年,我大约八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