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药
“宝墨,下去给我写份检讨!态度要端正,言辞要诚恳!”
老师最终的决定惊醒了我。
“我没有,不是我。”我蠕动着嘴唇,小声说着,声音被淹没在了同学们的讪笑里,还有安阳的抽泣里。
四
上学,成了一种折磨,上课,成了一种煎熬。在月亮还挂在天幕上的早晨,我郁郁而行。书包里,我装着那半瓶药。我是晚上睡觉前装在书包的,我想我最初的想法是要将它扔掉的。不,我为什么要扔掉呢?青可的妈妈为什么要喝它呢?哦,对了,她说是因为青可的爸爸在外面有了女人。可是,为什么还有人说,是青可的妈妈出轨了,被青可的爸爸打了一顿,才喝的药。药,喝进去,是什么样的味道?为什么它的颜色会和牛奶一样呢?
早上出来得急,忘了戴手套,手很冷。我一只手稳着车把,另一只手揣在兜里。骑一会儿,又把兜里的手换出来稳着车把,另一只手又揣在兜里暖一会。就这样来回倒腾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校。
刚坐下,史道明就来了,阴阳怪气地看着我,问:“检查写好了吗?我看看。”
我没搭理他,在书包里找着今天早上要读的课本。
“我还想听你怎么忏悔呢?一定很好玩。”史道明依旧揶揄着。其实我知道,这都是他搞的鬼,但我无法证明我的清白。他是好学生,所以才是班长,我是坏学生,所以才会写那样的纸条。好学生做了坏事没人相信,坏学生不做坏事也难逃其咎。忽然,我的手碰到了那半瓶药。与其这样,我何不像青可的妈妈一样呢?如果死了,就没有痛苦了,就不再孤独了,卖火柴的小女孩不就是这样的吗?我的胸膛燃起了一股火,一股义无反顾的火,我忽然就决定,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的早晨,我要和这个世界告别。我取出了那瓶药,“啪”地放在桌子上,冷冷地看着史道明。
“哟,生活不错啊,还带的牛奶啊。”史道明说着,拿起那个瓶子,凑在鼻子底下闻了闻。然后,我发现他的脸色变了,一双眼瞪得老圆。但很快,他就镇静下来,将瓶子像我一样“啪”地放在桌子上说,“你小子,威胁我啊!你本事大,喝喝试试!”
我拿起瓶子,对着嘴,看着他,灌了进去。我想,我当时看史道明的眼神一定很怪异。其实,史道明不知道,我之所以喝,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纸条,而是因为青可的妈妈,还有那个我到现在都没再好好叫一声的爸爸。
史道明看着我喝下了药,他一步一步向后退着,差点撞翻了后面的桌子。他看着四周事无关己的其他同学,喊了一句:“快,快,宝墨喝药了!宝墨……”
同学们不解地看着惊慌失措的史道明,有几个过来看热闹,有几个拿着清扫工具准备去做值日,还有几个在补作业。班上,只有十几名学生,偌大的教室老给人空荡荡的感觉。
史道明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我的肚子却在慢慢地燃烧起来。
五
一星期之后,我在她的护送下重新来到学校。
我没有死,没有像青可的妈妈一样离开这个世界,我被救了。
那天早上,史道明跑了出去,把我喝药的事告诉了老师。老师通知了家里,然后,我被救护车送到了医院。我之所以喝药的原因,被定性为殉情。殉情这个词,可能说的有点文雅了。其实说白了,就是我爱上了一个女孩,被拒绝了,然后想自杀。其实,我觉得这个理由挺好的,让这个根本不是理由的理由,将永远没人知道的理由掩埋,真的挺好。根据我的所作所为,学校肯定是不接纳我的。但现在允许我回到学校,是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求来的。她让学校再给我一次机会,说如果还有下次,她不让学校说二话,就把我领回家。
下次?如果有下次,我就可以回家了?我想。
短短的一个星期,学校似乎变样了,同学们看我的目光是怪异的。每天早上,我把书包放在桌子上,一个同学就会跑过来检查我的书包。老师说,这叫防患于未然。
很快,明天就是星期五了,同学们都很高兴,因为大家都能过一个愉快的周末了。可我,不想过周末,我觉得,我的周末是黑色的。晚上,我在检查床底下的纸箱子的时候,把玩着那几个装着药的瓶子,不知不觉地就把一个瓶子装进了书包。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想的,也许,我想起了她说的下次。是的,下次就是最后一次。离开这个让我失望的学校,是我彻底离开那个我不愿回家的家的第一步。然后,我就可以去属于自己的天地了,这不是很好吗?关了灯,在黑沉沉的夜里,我睁大着眼睛等待天明,等待“下次”来决定我的命运。于是,鬼使神差,星期五的早晨,我的书包被同学搜出了半瓶药。
我被几个老师围着,那半瓶药被校长提着。
校长凑到我跟前,厉声问:“喝没喝?”
我笑着摇了摇头。
“给家里打电话,学校坚决不能要了。”校长跟副校长说。
副校长说:“已经打了,他爸马上就到。”
“走,先跟我去办公室,你们去忙你们的事,家长来了,让到我办公室来。”校长说完,就让我跟着他走。
办公室里,校长坐在沙发上,我站着。
“宝墨,你给我说实话,药是从哪里来的?你说是从树地里捡的,我不信。早上来的时候,天还黑着,你怎么能看到树上挂着药瓶子?我大白天从树地过,也没发现哪棵树上挂着药瓶子。你要老实,说实话,我才能帮你。你有什么想法,就大胆地说出来,不要老拿药做文章!你这样做,只能让别人更看不起你,让你父母对你越发失望!到那个时候,老师想帮助你,都没办法了。你也不要以这样的手段引起别人的注意,特别是你父母的注意。我知道,你的家庭背景复杂,但这也不是你自甘堕落的理由!”
校长的话,我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但我知道,实话,我必须说,也到了该说的时候了。不然,我就前功尽弃了,就真的是无路可走了,我也就剩这一次机会了。于是,我就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包括床底下的那个纸箱子里剩余的药,包括青可的母亲挥之不去的阴影。
听完,校长吸着烟,沉默良久,说:“好,说出来就好。等会儿你妈来了,我会说服你妈尊重你的想法。但我要告诉你,以后不论在哪里,不论干什么,这样的事不要再做。你同学的妈妈喝药的事,和你无关。你爸对你严厉苛刻,我也会跟他说清楚。他这个爸没当好,但你这个当儿子的,也不合格。你听清了吗?”
我点了点头。
六
记得那次哥哥回来,他正打我。哥哥掀走了他,抱住了缩成一团的我。
“宝墨,好好念书,等你初三毕业了,哥就带你走。”哥说。
“哥,我现在就想走。”我说。
“你还小。”
“我不小了,都比你高了。”
“可你才上初一啊。”
“我念书迟,九岁才上一年级,又留了两级。哥,我念不动,哪怕在你的工地上捡砖头,都行。哥,你就带我走吧。”
哥没有应声,只是叹了口气。我知道,哥很为难,而且,他不会让哥哥带着我的,怕我给哥哥丢人。一个优秀的儿子,领着一个天资愚钝的儿子,两个有着天壤之别的孩子,都流着他的血脉,还有两个不同女人的血脉。而且,她也舍不得我。可她不知道,她的宠溺放纵,和他的无情苛刻,让我已经喘不过气来了。我恨她的爱和她在他面前的软弱,也恨他的暴躁和高高在上。
现在,我初三了,虽然还有一个学期,可这个终点站我等不到了。
她来了,在校长面前依然重复哭诉着她悲惨凄凉的一生。我听得伤感,但无动于衷。她曾经用这样的哭诉,一次又一次试图唤起我的奋发向上,但我却背不起这样的沉重,一次又一次让她失望。
校长转达了我的想法,还有我的所作所为的种种缘由。她瞪着我,似乎看着一个天外来客。
他也来了,只是一直在校长的办公室外徘徊。
校长不让他进来,让他只在外边听。我知道,他也不想进来的,他不想看到我,不想看到我不争气的样子。我想,看到我他一定就恨不得捏死我。他曾经不止一次在痛打我之后感叹,他一生的面子让我丢尽了,我让他颜面扫地。
七
外面,飘雪了,沙子一样的雪哗哗啦啦的。风不紧不慢地抽着,让沙子一样的雪抽打在裸露的皮肤上,生疼生疼的。
他开着三轮车,我和她坐在车厢里,和校长告别。
校长叮咛着说:“宝墨爸,我给你说,孩子大了,不要再打了。回去要是再打,后面的事就不会这么简单了。给他哥说说,把宝墨带走吧,叫娃出去调整调整心态。你要知道,一切的根源,都在你身上呢。”
“我知道了,校长放心。”他说。
“路滑,骑慢点。”
“嗯,校长你忙,给你添麻烦了。”他说。
我最后望了一眼学校,心里不是滋味,眼里酸酸的。我想说,其实我很爱这里的,还有这里那么多的朋友,尽管我是个另类,尽管我难以融入,可我还是想和你们一起笑,一起欢乐。
风吹着,雪飘着。雪花落在脸上,凉凉的,疼疼的……
是啊,我们都曾经年少,很多往事真是不堪回首啊。虽然年过不惑,但经常和学生在一起,看着他们闹腾着一天天长大,真是感慨万千啊!
是啊,成长的路上,会有很多“药”,来自于家的,来自于社会的,让我们的路上荆棘丛生。但我们终究会一天天长大,也总有一条属于我们的路,在远方等着我们。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们在最好的年纪里,也在努力地做着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