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主婆特务于刘氏畏罪自杀，快上公社报告，问问怎么处理？”大队长说。
　　 “大队长，人都死了，就消停些吧。”有人说。
　　 婆婆走了，晚上我坐在桌旁，看着油灯豆大的火苗在跳耀，把我黑黑的影子投在墙上是那么的孤寂，黑暗中似乎还能听到婆婆的呼吸声和咳嗽声，昨晚老人还在，今晚就阴阳两隔。我感觉生命是那么的脆弱，我想起了大少爷，想起了老爷，过去的时光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中一点点闪过，思绪停在那个梅雪相恋的季节。大少爷，你在哪？你还在人世间吗？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去了那个小岛？如果你在那里安好，我宁可做一辈子特务和你隔海相望、相守！
　　 这时，院外有说话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有人在监视我，担心我和婆婆一样自杀。真的好笑，真想出去告诉他们，我在等我的大少爷，那是我活着的希望和支柱，我不会死的。
　　 夜越来越深，于老太毫无睡意，黑妞感到主人有点反常，往年主人看雪就是几个小时，今天看了几个时辰了，它有点担心，主人，该睡觉了，我都困了。它想挣脱主人的怀抱，主人枯瘦的一双手如铁钳般紧箍着它的身子，恐惧刹时袭遍它的全身，老太太已经没有知觉了。
　　
　　 五
　　 太阳升起来了，照着屋顶的雪泛着白光，屋檐下的梅花谢了，地上残留着几片暗红的花瓣在雪中蜷缩着，像点点猩红的血。枝头上叽叽喳喳叫得人心烦，我举起笤帚赶跑了它们，院子静了下来，我站在梅树下，呆呆地看着光秃秃的树枝。
　　 “雪儿，又在出神啊！”随着话音，桂花走了进来。解放后，她嫁给了一个土改干部，两个人感情很好。刚开始他们住在村里，那几年我们经常串门聊一下家长里短，后来他丈夫一步步高升，听说到了县里做了一个部门的主任，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官太太，运动开始了我们就慢慢的断绝了来往。她衣着光鲜，保养很好，皮肤白皙放着亮光，还是那么年轻，根本看不出是四十多岁的人。看看自己补丁摞补丁的大襟褂子，我有点自惭形秽。
　　 对于她的突然造访，我有些慌乱，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过了一会，我理理散乱的头发，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说道：“桂花，你怎么来了？快进屋里，外面很冷！”
　　 她随着我来到屋里，婆婆去世后，一个人更加懒散，屋里乱糟糟的，锅冷灶凉，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地吃顿饭了。我找出一个干净的板凳让她坐下，然后手忙脚乱地收拾屋子。
　　 她皱皱眉头说：“雪儿，过去你不是这样的，咱们几个太太最喜欢你，经常夸你勤快呢。”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老了，我又是这种情况，还讲究那些？有个地方安身就可以了。”
　　 “雪儿，想当年你嫁给大少爷是多么的风光，我真的羡慕你丫鬟身子太太命，没想到你因为大少爷到了现在这种境地……”桂花没有说下去。
　　 我苦笑了一声：“你才是丫鬟身子太太命呢。”
　　 桂花脸上掠过一抹微笑，我看到了她心底的那种自豪。
　　 “桂花，你来有什么事？没事你就走吧，你是干部家属和我这个特务来往不合适。”我冷冷地说。
　　 “雪儿，太太去世了，我昨天才听说，今天过来看看你，我们毕竟姐妹一场，虽然太太是剥削阶级，但对我还是好的，我忘不了太太的恩情，那年如果不是太太找医生给我娘看病，我娘也活不到现在。”说到这里，她流下了泪水。
　　 想到婆婆的死，我也禁不住又一次泪如雨下……
　　 过来一会，桂花说：“雪儿，现在太太也没有了，你没有挂心的事了，就再往前走一步，换个人家吧。”
　　 我明白了她的来意，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恋着大少爷，可是这么多年了，他不会回来了，即使回来也是特务的身份等着他，你跟着他也没有好日子过。听我的，找个成分好的，你就脱离苦海了！”
　　 “谁的成分好？哪个成分好的愿意娶一个地主太太，再说我已经老了，谁还要？”
　　 “傻雪儿，我大表哥啊，他虽然比你大几岁岁，可是根正苗红的贫农，你嫁过去就是贫农家属，谁还敢欺负你。再说还有我二表哥，二表哥说了，只要你同意他马上上报公社把你的四类分子的帽子摘了，我家那个也会帮忙的。”
　　 他的二表哥就是大队长，听说他当大队长也是桂花的丈夫提拔的，我忽然明白了大队长最近对我态度转变的原因，他是想让我嫁给他光棍大哥，桂花一定是他请来的说客。他知道桂花和我的关系好，又是领导的家属，我一定会买她的面子。想到这里，我心里生气一股厌恶，“桂花，谢谢你的好心，我不想摘帽子，也不想做贫农，我就在这个小院等大少爷大少爷回来！”
　　 “雪儿，你怎么这么拗呢？我是为了你好，大少爷或许早就不在了，或许真的在那个小岛上有了家，你为他守活寡有什么意思。”
　　 “什么也不要说了，我没有你那种做干部家属的命。你走吧，在这里待时间长会受牵连的。”我拿起笤帚准备扫地。
　　 桂花看我下了逐客令，脸色变得很难看，自从做了干部家属，走到那里都是谄媚声，这样的难堪还是第一次，她站起来用软中带硬的口气说道：“你自己就好好想想吧，我也都是为了你好的，你不要把好心看做驴肝肺啊！”
　　 桂花走了，我颓然坐下，心底发出一声呼唤：大少爷，你到底在哪里啊？
　　 傍晚十分，我爹来了，自从运动来了以后，我后娘担心受牵连，把我爹看得很紧，爹不敢贸然登我的家门。这是婆婆去世后，爹第二次来。看到白发苍苍的爹，我禁不住一阵心酸，爹也老了，我扶着爹坐在火盆旁，生起火，屋里暖和了。
　　 “爹，家里还有点白面，我做面条你吃吧。”我把火烧旺些，红红的火苗映着爹的脸更显苍老。
　　 “我不饿。”爹踟蹰了一会，欲言又止。
　　 我看出爹有话想说却又难以开口，笑着说：“爹，我是你闺女，有什么话就说。”
　　 爹搓着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唯唯诺诺地说：“刚才长发去找我了，想让你嫁给他大哥……你娘她同意了，我也答应了。”
　　 长发就是大队长，我一听又惊又气，“爹，他大哥可是比你小不了几岁，都可以做我爹了，你们怎么可以替我做主？”
　　 “孩子，爹也是为了你好，你想想，嫁给他就是干部家属，特务地主的帽子都摘了，我就是闭眼也放心了。”
　　 “爹，你知道我爱大少爷，说什么我也不改嫁。”
　　 “现在是新社会了，你守着一个不见面的地主少爷不是自讨苦吃吗？”爹急了，声音不由地太高了。
　　 “爹，你糊涂了！”
　　 “长发说了，只有你答应，就让你二弟进城去当工人，桂花也说，你小妹的高中她负责推荐，将来上大学也不是问题。你二弟和妹妹一听高兴都催着我来劝说你。”
　　 我又气又委屈，“爹，为了弟弟妹妹，你们就把我卖了？”
　　 “孩子，为了爹你就答应了吧，不然我的日子不好过啊！”爹眼含着祈求，深深地看了我一会，然后叹了口气，起身慢慢地走了。
　　 看着爹步履蹒跚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撕裂般疼疼，大少爷，我究竟该怎么办？我知道长发又坏又狠，如果不答应，他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整治我爹。我被批斗已经习惯了，可是爹怎么办？弟弟妹妹对爹本来就不好，后娘更是嫌弃爹没本事，好不容易抓住大队长这条往上爬的绳子，他们不会放弃的，我仿佛看到自己前面已是绝路，心底发出一声悲切的呼唤：大少爷，我不能再等你了！
　　
　　 六
　　 那一晚啊，我躺在床上想起了没有见过面的娘，想起了去世的婆婆，想起了和大少爷一起的快乐时光，想起了新婚之夜的生死离别，想起无休止的等待，想起了这几年受的委屈，唯一的亲人把我逼上绝路，世间已经没有我的路可走，我哭了很久，空荡荡的屋里回荡着我悲恸的哭声，几年了我第一次这么痛痛快快地哭，幻觉里，我看见了娘和太太的身影，他们在向我招手。于老太深深地沉浸在那个遥远的回忆里。
　　 主人啊，千万不要想不开，你死了你女儿怎么办？噢，那是你还没有孩子。黑妞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我不想嫁给那个老头，我心里只有大少爷。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感到没有活路。天蒙蒙亮，我踩着积雪恍恍惚惚的来到后山，在一棵低矮的树上系好绳扣，就在我将要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婴儿微弱的哭声。
　　 黑妞也明白了，她的女儿是捡来的，不是那个老头的。
　　 我把迈进地狱的脚步收了回来，不远处有一个蓝色的包裹，我走过去，只见包裹里是一个婴儿，脸色有些青紫，微微呻吟着，看样子刚抛弃不久。我抱起婴儿，这是那个狠心的父母扔了孩子？孩子啊，我都没有活路了，怎么养你？我放下婴儿就要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婴儿“哇”的一声响亮地啼哭着，她似乎用尽气力向我呼救，他不想离开这个刚刚看到的世界。我停住了脚步，想起了自己刚出生就没有了母亲，这个个可怜的孩子却是被母亲狠心抛弃，如果我现在不抱起她，或许这个小生命就真的消失了。
　　 忽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拿定主意，为了孩子活下来！
　　 主人，这就对了。黑妞又冷又乏，困倦地眨着眼睛，任凭于老太悠悠地继续说下去……
　　 长贵的家就是现在这个院子，院子不大，打扫得干干净净，新翻修的茅草屋顶上还残留着点点积雪。他六十多岁，个子不高，黑黑瘦瘦，一笑眼角堆满核桃纹看着很和善。我走进院子的时候，他正在屋头的羊圈里給那只刚下崽的山羊添料，崭新的棉袄上面站着草屑。看见我独自一人抱着女儿走进来，半晌从反应过来，他拍拍手上的灰尘，接过我手里的包裹，把我迎到屋里，搓着一双青筋暴露的大手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里以后就是我的家，我环顾屋里，桌子柜子齐全，擦抹得一尘不染，看不出是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屋放着几个盛粮食的瓮，靠窗的床上放着新的被褥，那是昨天我爹和娘送来的，爹说日子太穷没有钱陪送，只做了床被子。今天他让娘和几个婶婶来送我，说让长贵摆桌酒席，我拒绝了，这桩婚姻在我看来就是做买卖，走到哪里还说不定，何必让人破费呢？
　　 长贵站在一旁，一时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在这时，孩子忽然哭了起来，打破了僵局。
　　 他急忙拉过一个板凳，说：“坐下吧，孩子饿了。”
　　 知道他想让我喂孩子，我脸一红，“孩子是我捡的……”
　　 “大侄女，是大叔不对。”他搔搔破帽子下面的头发，嘿嘿地笑了，露出一口黄黄的牙齿。他拿了一个搪瓷缸快步走出去，接着外面传来山羊的叫声，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端着半缸羊奶，“快，喂孩子！”
　　 奶温热，我感激地看看他，从他手里接过汤匙，从搪瓷缸里舀起带着膻味的奶，一点点喂在女儿嘴里。女儿吃饱了，舔舔小嘴，甜甜地睡着了，他走进里间铺开新被褥，说：“来，放床上吧，你歇会。”
　　 我确实累了，就把孩子放在床上。
　　 他说：“以后你娘俩就谁这张床，我去那屋睡。”
　　 我一愣，愕然看着他。
　　 “出来说话，不要惊醒了孩子。”
　　 我随他走出来，他点燃火盆，我烘烤着冻僵的手，看着火苗在跳耀，我的心砰砰直跳，不知道接下来怎么样。他续上几根木柴让火更旺些，火映着他古铜色的脸，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按乡邻论辈分，你叫我叔，以后在家里咱们就是叔侄女吧。”
　　 我愕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顾自说：“我二弟那天催我和你去公社登记，我回绝了我说，都大把年纪了，登什么记，庄里那多夫妻都没有登记，不也儿孙满堂，过得很好么。”他续上一把柴，红红的火苗窜得老高，“你爹的意思是让我办几桌酒席，亲戚邻居到一起聚聚，这我同意，无论怎样都要让众人知道我们是一家人了，往后就没有人再叫你地主婆、狗特务了。”
　　 我看着他，尴尬的气氛渐渐缓解。
　　 “你今天来了，我就和你说实话，想娶你是我的主意，不要怪我二弟，对于我的决定，他是坚决反对的，他说咱村里几个寡妇我和谁过日子都可以，唯独你不行。他恨你公公婆婆，是你公公逼死了我爹娘。那年天大旱，一个夏天没有下雨，夏季粮食几乎绝产，租种你家地交不起租子，我爹被你公公毒打了一顿，回到家半夜就死了，你公公还不罢休，要把我娘卖给一个大烟鬼，我娘性子烈，在我爹去世几天后也上吊了。留下我兄妹四人，那年我才十三岁。我跑到于家大院找你公公论理，被你公公放出大狼狗扑倒在地，刚巧你娘和你爹从长工屋里出来，拼命相救我才捡回一条命。你娘偷偷给我几个煎饼让你爹把我送出来，听说为此你公公罚你爹推了两天的磨。”
　　 我茫然，爹从来没有说过。
　　 “当然你不知道了，那时你娘和你爹都是半大小子，还没有成亲。”长贵拿过装着烟屑的小小木盒卷起一只喇叭筒抽着，“从那时起，我二弟恨死了于家人，他说长大一定报仇。我知道他性子莽撞，怕他惹事，天天紧紧看着他。没等他报仇，你爹死了，于大少爷也在新婚之夜被国民党抓走。随着解放了，我二弟这口气难忍，就把火气洒在你和你婆婆身上。运动来了，他说报仇的机会到了，他要打到你们婆媳俩，让你们受一辈子罪。我说你是穷人的女儿，你公公做得那些坏事与你没有关系，你是无辜的。他不听，说嫁给于家就不是好人。”他把烟蒂扔进火盆，重新卷起一颗，抽起火盆中燃着的木棍点燃，长长地吸了一口，吐出乳白色的烟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