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寻狐纪(小说)
八尾坐在大殿的横梁上,支着脑袋看得无聊,究竟要不要和南辛说呢?
六
南辛走的那一天,八尾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以后数个夜晚难以入睡。她想她一定是患上了镜欢口中的相思病,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对南辛的依赖那样深。只是觉察的时候有些迟了。
军队是不允许女人进入的,但是这条规定对身为妖怪的八尾来说形同虚设。她学的最好的除了幻术就是隐身术,进入南辛的军帐犹如儿戏。
南辛已经睡了。
床边挂着他的银色盔甲,床头的蜡烛已经灭了。八尾吹了口气,蜡烛重新燃烧起来,烛油顺着烛身滴在桌子上,南辛的脸就显现在明灭不定的烛火间,幽幽的,像是在梦里。
他睡得很不安稳,眉间带着淡淡的褶,八尾看着他淡色的唇,凑上去亲了一下,软软的,没什么味道。再亲,其实是有木熹香的。香味淡淡,若有若无。想亲第三次的时候,手臂蓦然被抓住,南辛睁开眼睛,翻身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喃:“别亲了,”他说:“我怕我会忍不住。”
八尾悟了:“原来你装睡!”
“没有,在你第一次亲我……就醒了。”
“没事,”八尾笑笑:“你装的我也不怪你,我喜欢南辛啊!”
南辛的脸再次红了。
“可是我不想嫁给南辛怎么办呢?”她皱着眉头,看着南辛骤变的脸,小心翼翼的提议:“南辛嫁给我好不好?虽然……我不是很有钱……也没有很多好吃的东西……”
她突然发现南辛变脸的速度超级快,红了白白了红的,真适合唱戏。隔了好一会儿,南辛才红着脸,点了点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闷闷的“嗯”。
“太好了!”八尾眉开眼笑:“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和我回岐梧山,我不会让镜欢欺负你的。”
南辛在心里默默地鄙视自己,被当成女人娶回家,还被说成“她的人”,作为一个男人应该觉得侮辱,但是为什么,他的嘴角却越咧越大呢?
七
南辛回来那天,朱槿花开的正艳,满院都是淡香。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让人昏昏欲睡。八尾让人在树下支了软塌,蜷缩成一团,不知何时竟睡了。醒来的时候南辛就在面前,柔柔地看她。
八尾打了个呵欠,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问:“回来了?”
“嗯。”他淡淡笑。
“打赢了?”她又问。
“赢了。”他依旧回答地很老实。
八尾有些无趣,只是抱的他更紧了,像个八爪鱼:“那你以后不走了吧?我是不是能娶你了?我想明天就娶你……”
她的话语蓦然顿住,低头看着胸口的桃木短剑,巨大的疼痛让她说不出话,只能抬头看着南辛笑意消失的脸。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问。
他面无表情地将剑身抽出来:“守卫都说了,你去军营的那夜,他们找不到你,只看见一只白狐偷偷遛进了寝宫,他们想把它抓走,但是你出现在了寝宫里。”他顿了一下,笑了笑,“你什么都不懂,你总说岐梧山,你说过什么做人,你名字奇怪地叫八尾,其实……你就是那只白狐吧,狐妖。”
南辛从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连笑意都带着阴冷。八尾觉得害怕,更多的是伤心,为什么妖就不能喜欢人呢?自己是妖怪也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
她跌进了黑暗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被架在高高的祭台上,虽然是夜里,周围却围满了人,面前的道士神神叨叨的念着什么,举着一把桃木剑跳着奇怪的舞,若是平时她肯定会发笑了,可是那时只觉得胸口痛得不能自己。其实那道士倒是有些道行的,虽然花架子多,到底还是引了天雷。她只觉得一道热流从天灵而下,仿佛一团火,将她麻木的神经烧的惊颤。
她还没有历劫,法术差劲得狠,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忍不住尖叫了一声,模糊中看着祭台下坐着的南辛大喊:“你欺负我……我不要娶你了……”
她竟哭了。
一道道天雷像是用不停歇似的,她的脸色煞白,冷汗汵汵,温热的血从额头流下,翻涌的气血涌了上来,她忍不住吐了一大口血,痛得浑身发抖,再看南辛的方向,他还稳稳得坐着。
他怎么这样狠心呢?她除了吃了他一点东西,哪有对不起他?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对他说:“南辛……我疼。”
八
那一夜昏昏沉沉,连记忆都是混沌的,但是她却清楚的看见南辛蓦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她听见响亮的惊呼,南辛为她解开绳子的手僵滞了一下,然后更紧得抱住了她。
她的身躯小小柔柔,她已然变成了一只雪狐。她以为惊呼是因为自己显出了原型,她听见陛下用苍老的沉痛的声音对着南辛大吼:“就为了这么个东西,你竟要逆天吗?你不要皇位了吗?”
南辛嗤笑了一声:“坐拥天下,真的那么好吗?若是这样,父王……为什么这么早想要退位呢?”
她是听南辛说过的,陛下年轻的时候有很多风流故事,家里红旗不倒,窗外彩旗飘飘,南辛和他,虽是父子,到底还是有很大不同。(古代有战旗的!)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却发现自己以狐狸的形态缩在繁复的朱槿花间,阳光细细得照进来,身边却已经不见了南辛。
她其实还是很有些怪他的,如果不是南辛那一剑,她怎么会完全没有反抗余地的被人类捉住呢?
她决定等见到他的时候也不要理他,让他好好反省反省,等她开心了再说娶他的事,毕竟她现在心口还那样疼。
可是直到夜里她没有等到南辛。皇宫里安静地可怕,她全身都疼,法力流失地太快,白天根本不敢出去,她想外面的人肯定还会想用天雷将她劈死。直到子时,天阶夜色,如水寒凉。
明明是夏季,八尾却觉得冷寒彻骨。南辛的寝宫飘着白色的丝带,轻轻柔柔的,莫名就带了些鬼气,比寒潭还冷。她小心翼翼地踏进去,叫他的名字:“南辛,南辛。”
没有人回答。
她又要哭了。空气里传来一阵轻笑,她提高声音再次叫了一声,“南辛!”
声音高亮的在大殿盘旋了很久。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撩开纱缦,南辛的脸露出来,对着她轻轻笑:“傻子。”
“你才傻呢!”她别扭极了,“你还很坏!”
南辛走到她身前,伸手摸着她头顶的伤口:“还疼么?”
“疼得要死了!”
听到死,南辛似乎是怔了下,又柔柔地笑,呢喃一般:“你还娶我么?”
“不娶!”八尾仰着头,“你对我不好。”
“那以后我对你好,我娶你好么?”
“谁知道你是不是骗我的,你以前也说对我好的。”
“骗你的话,让我永远娶不到姑娘。”
“哈,这还差不多。”她马上忘记昨晚的痛,愉快地笑了。
南辛真是摸透了她的脾气。
八尾想扑进他的怀里,却发觉他蓦然退后了一步,明明只是一步,人就在眼前,但眨眼间却突然变得极远,好像要在视线之外了。这样的景象令她惊恐,只能一遍一遍叫着他的名字:“南辛,南辛……”
空气里只有隐隐传来的声音:“等我……来娶你。”
他不见了。
席地而起的风那样冷,白色的纱缦被风吹起,一层一层,纱缦的尽头,是黑色的棺木。黑色的奠字像是讥讽,冷漠地看着晕倒在地上的守灵人。
猛然惊醒,八尾自嘲地笑笑。怎么会呢,南辛怎么会死呢?
虽是不信,她还是一步一步向灵堂迈去,直到看到那块亡者的牌位。
“是你吗?”她摸着掌下黑色的棺木,轻声地发问。
承胤四十六年,卫王皇长子卒,千里缟素,宫城哀钟长鸣。
南辛的死众说分云,有人说是被狐狸精害死的,有人说是被皇族兄弟杀死的,总之百姓传的很离谱。
八尾后来知道,那天天雷滚滚,他抱着小小的她,用身躯护着她,因为她说她疼。
她真的是很怕疼的。
后来呢。后来她不知道,她想无非是他失血过多而死,他其实没有必要将她当上朱槿树,毕竟除妖再重要,也比不上皇子的命,毕竟她……还想见他最后一面,而不是见他的亡灵。
九
八尾说这段故事的时候,平静得很不像她,桐邤想,她果然还是变了。
她将曲寰见的手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描绘着他的眉眼微笑:“他和以前长得一样呢,等到他醒了就好了,桐邤,只有你能帮我?”
“为什么……是我?”他有种很不好的感觉,好像有什么要失去似的。八尾终于抬头,手上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根鸦羽:“我和那只乌鸦打架时,他说了救人的方法,只要找到合适的心脏,南辛就能复活,但是前提是……这片羽毛会发亮。桐邤,刚刚你带来的那个孩子靠近时,它亮了。”
桐邤没有拒绝。
从曲寰见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曲府的人涌上来,年迈的老人憔悴不堪,咳嗽着问他:“能好吗?”
“可治。”他听见自己平静的说,“但是要等到明天,准备药材。”
他随便和老人说了几种药材,转身便回去了。
已经是初秋,空气有些微寒,按理说他不是八尾那样由生灵变的妖,应该不会冷,可是打开房间门的时候,还是觉得被冷风吹的有种想要发抖的冲动。
他回身想要关门,便看见了十一。
他这才发现曲府也是有朱槿树的,只是花期将尽,香气寥胜于无,十一便踩着地上的花骸走来,笑着说:“先生要睡了吗?”
“快了吧。”桐邤点点头。
“我给先生留了合意饼。”十一眉目里有淡淡的狡黠:“曲家到底是有钱人,厨子做的合意饼都比外面的好吃。”
“十一很有心。”桐邤看着他明朗活泼的脸:“你吃过了么?”
“当然,”十一眼底是一片温暖:“等治好了曲公子,我们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吃一个扔一个都行。”他绕过桐邤进了门:“先生快吃吧。”
今夜的合意饼不知是不是因为搁置的久了,好像是缺失了某种恬静的味道。或许因为心虚,或许因为愧疚,桐邤并没有反对十一在他的床上躺下来。
桐邤想,即使十一不来,他夜里也会找他的。七年相伴的感情,终究敌不过岐梧山的那些日子,更何况他其实一直将八尾当做妹妹疼爱。
一块合意饼吃完他便没了胃口,打了盆水洗漱完才发现十一已经睡着了。
十三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日后清灵俊秀的影子,六岁时眉宇出现的褶消失了,反而在左颊生出了个浅浅的酒窝,他现在是很爱笑的。
桐邤将手放在了十一的胸膛上。白如脂玉的手渐渐生了变化,斑驳的纹路覆盖了手面,连指甲都变得锋利,就像是木签的尖端。
桐邤是只前年的木灵,不是普通的树妖,而是一只桐木雕琢的偶人。
他有时想他和镜欢大概是岐梧山最特别的存在了,一个是不知道哪里遗落的镜子,一个是人为雕刻的偶人,连雕刻他的人是谁都不知道,竟然还能成了精怪。
他的手并没有立刻探下去。这个孩子其实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偶然被他所救,偶然牵扯到这件事里面,真的就因为八尾和南辛,就要……活生生取了他的心脏吗?
他其实……从来都没有杀过人,虽然在寻找八尾的这些年里,也对很多人见死不救。凡人的生死都有自己的命轮,他从不干预,而十一闯进他的草庐,是不是意味着他本不该死?
他下不去手,有人却捉住了他的手。
“先生。”十一的目光蓦然收紧,深邃如暗海,里面翻滚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锋利冷锐:“先生要拿走这颗心吗?”
桐邤想,或许除了做饭,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这个孩子。他没有言语,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十一握着他那只露出了原形的手:“我记得以前在草庐,端午我喜欢插艾草燃艾叶,你只有在那个时候会生气,碰也不碰,直到我将那些东西都扔掉。先生,既然你是妖,那么艾叶……是你最怕的东西吧?”
桐邤无声地一叹。
“我不想的。”十一幽幽地说。
他在床塌之下点了艾叶。
十
十一并没有想要偷听桐邤和八尾的谈话,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桐邤那么久都没有回来,于是偷偷绕到房间后面去了。但是倘若时间倒流,他情愿他从没有听到那些谈话。
桐邤同意的时候,他的心中冰冷一片,铺天盖地的冷,彻骨的冷。
当年从恶人手中逃出后,他发誓再也不会信任任何人,可是他还是信了桐邤。
桐邤话很少,表情很少,看上去总是有点冷漠和木讷,但他一直知道桐邤的心软。有了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他就一定会帮着完成。但就是这样的心软,他却要剜了他的心,救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他不甘心。他怎么就忘了这个人间是多么冷漠和狠辣的呢?
美丽的女人前面还会对他微笑,随后就想用一块枕头捂死他。冷漠的百姓可以看着他被抓去青楼楚馆而淡然走去,大家都在为战争逃亡的时候甚至会吃人……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至少桐邤比那些人好的多,至少桐邤救活过他,至少桐邤曾经温柔对他,至少……至少自己是很喜欢他的。
只要他去杀了曲寰见就好了吧?只要曲寰见死了,桐邤就不会用这样愤怒的眼神看他了。
他看着桐邤的身上泛着犹如萤火的绿光,直直地倒了下去,眨眼间显出了他真正的样子,一樽桐木雕像。
他将雕像揣在了怀里,打开了房门。
他还未穿过回廊,就听见了一道声音,那声音颇为圆润,如藤上金铃那般悦耳,说出的话却充满了冷意:“你要带他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