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和是自愿兵，还有一年他就可以转业了，这次回去是个难得的机会，他可以利用这次探亲为今后的工作寻找一下门路。
　　 陈天和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他的母亲正准备去喂猪，当她抬起头看到一身军装的儿子时一下子楞住了，虽然陈天和回来前曾预先告诉过她们，待突然见到时，她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陈天和壮了、结实了，似乎也高了一些，虽然他唇边有了一些茸毛，但他的脸模子基本没变，这是她的儿子，她手里的潲桶脱落了，在地上滚了好远。
　　 陈天和的父亲听到老伴的喊声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没有母亲那样激动，将烟锅在门框上磕去了烟灰，淡淡地说了句：“快进屋吧。”
　　 母亲这才意识到她还堵着门，歉意地接过儿子手里的东西，其实那只是几瓶酒，陈天和知道他父亲好这一口。
　　 晚上，他陪父亲喝的正是他带回来的酒，母亲在一旁陪着他们，不停地往他的碗里夹菜。妈妈烧的菜就是好吃，他已经吃的很饱了，还是不停地吃着。
　　 “明天早上你收拾一下，去看看小玉吧，”母亲说。
　　 陈天和的心荡了一下，回来时他就盘算去看小玉，只是刚到家不好意思提，母亲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他在表态之前看了父亲一眼。
　　 “你妈说的对，明天就去，不要让别人说我们家没礼数。”父亲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天和一眼。
　　 第二天，陈天和到小玉家时，小玉在眼巴巴的等着他，他未来的岳父、岳母忙着杀鸡宰鱼，家里热火朝天、喜气洋洋。
　　 陈天和很是感动，他们已经将他视为一家人了，他不解的是乡村的消息也会传的这么快，小玉解释道：“你要回来的消息是阿姨告诉我的，这几天我就一直留心着……”小玉忽然觉得这样说太直白了，失去了姑娘家的含蓄，便住了嘴，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小玉这个娇羞的瞬间深深地印在了陈天和的脑海里，时刻在他眼前浮现。这个幸福的瞬间他和张大山分享过，那是他们部队开往前线的头一天晚上，那天他说了很多很多，都是关于小玉的，说完了，便是久久的沉默，陈天和的眼睛里充满了惆怅。
　　 张大山的心里满是感动，他知道陈天和为什么惆怅，在陈天和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他的假期结束了，结束的是那样的突然，以至于他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他接到了部队要他提前返队的电报。
　　 陈天和这时已经嗅到了战争的味道，在他匆忙收拾行装的时候，他母亲告诉他准备给他完婚，并说这是小玉的意思。
　　 他怀疑地看着母亲，是不是他们给小玉施加了什么压力，母亲很不高兴，你自己去问问小玉好了。
　　 陈天和知道战争对一个军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想因为万一而害了小玉，所以他断然拒绝了小玉，小玉因为他的“无情”流下了伤心的泪，他不会安慰人，何况是这种事，他只能默默的陪着，他们在打谷场坐了一夜，第二天黎明时，陈天和踏上了规程。
　　 他告诉张大山，小玉说她会等着他，就算残了也不离不弃。
　　 陈天和得活着，张大山不能让陈天和走在他的前面。
　　
　　 八
　　
　　 老人不屑地看着张大山，按张大山的逻辑，从每一个人的角度去考虑问题，每一个人都有活着的理由，难道他就不晓得，战争是残酷的，有人活着，有人就得死去，这是铁的规律。
　　 张大山在老人的眼睛里读懂了老人的心里话，他蔑视老人，你虽然是神，但完全不懂得一个革命战士的情怀，他不想解释什么，说了，老人也不会懂。
　　 “你就不能听听我的劝，换一个角度去考虑问题……”
　　 “我有自己的做人原则，是不会放弃的。”
　　 张大山避开了老人的眼睛，他不想再理睬死亡之神了，但老人也显出了他固有的固执，仍絮叨不休地说着。
　　 “你不想让欧阳龙走在前面，也不想让陈天和走在前面，可以让他，还有他走在前面……”
　　 老人的手在张大山战友们的头上指点着，最后停在了刘光明的身上。
　　
　　 九
　　
　　 刘光明是个十九岁的大男孩子，他虽然是个军人，但还未完全脱离稚气，他的身上洋溢着讨人喜欢的青春气息，张大山最喜欢的是他脸上那迷人的微笑。
　　 现在他靠在一颗树上，脸上并没有因为面临的危险而有丝毫的恐惧和紧张，依然保持着充满自信的微笑，张大山在他身上看到了无畏。
　　 张大山和刘光明并不熟悉，他们分属于两个连队，即使碰过面，也只能是匆匆一瞥，连队里到处都是这些充满朝气的士兵，除非有过交集，才会给彼此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们第一次交集是这次小分队出发前，刘光明找到了张大山的住处，请求加入张大山的小分队，张大山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可张大山不能轻易答应他，因为张大山没有这个权力，但他可以帮刘光明争取。
　　 刘光明说：“我知道你们是往那里送物资的，这条路我熟悉，我知道那条路最近，也知道那里有危险，我给你们当向导会对你们有帮助。”
　　 张大山心动了，也许他应该答应刘光明加入他的小分队，他再一次和刘光明的目光对接时，看到了刘光明眼中的天真无邪，张大山犹豫了，刘光明太年轻了，不应该答应他去冒险。
　　 刘光明很失望，出门的时候眼里似乎含有泪花，张大山回过头，他不忍看到刘光明沮丧的样子，张大山有着深深的内疚。
　　 张大山后来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他内疚的心得到了平复，他为没有答应刘光明的参加小分队的请求去说情而庆幸，他做的是对的。
　　 张大山是对的，刘光明就是“错”的，刘光明“错”在不该是独生子，“错”在没有早出生几年，“错”在首长们太关怀他了，他才失去了上前线的机会。
　　 在战争之初，刘光明上过战场，前不久团长视察前线，在猫耳洞里见到了他，猫耳洞里潮湿闷热，刘光明他们裸露着躯体，毫不羞耻地在团长面前走来走去，这种场面团长见得多了，这是战场环境造成的，他一点也没感到吃惊，倒是战士们乍一看到团长出现在猫耳洞时吃了一惊。
　　 团长微笑着说：“你们能来。我为什么不能来？”
　　 战士们想说你是团长，但又觉得不合适，就什么都没说，他们见到团长的军衣湿透了，想说，团长，将衣服脱了吧，像我们一样赤裸着，痛快，同样觉得这话不合适，还是没有说。
　　 团长来之前已经听营长介绍过这里的情况，对这里的一切已经了然于胸，所以排长刚说完，他的目光就捕捉到了刘光明。
　　 “你是刘光明？”
　　 “是。”
　　 “你今年十八岁？”
　　 “报告首长，再过几个月就十九了。”
　　 “你是独子？”
　　 “现在许多人家都是独子。”
　　 “听说你家是医学世家，你父亲的医学水平很高，等着你去传承。”
　　 “我还有表兄、表妹，他们可以继承我父亲的衣钵。”
　　 团长算是听出来了，这个小家伙怕让他撤下去，回答的很谨慎，但这丝毫不能影响团长的决心：“去穿上衣服，和我一道下山。”
　　 刘光明没有动，站在那像一个全裸的雕塑。
　　 “怎么，你不愿护送我下山。”
　　 “首长，下山后我还能再回来吗？”刘光明小心翼翼地问。
　　 团长莫棱两可地哼了声，刘光明只能执行命令护送团长下山，刘光明没有想到，这么大首长也会“骗”他，将他扣在了山下。
　　 张大山没有想到的是小分队出发的时候，团长和刘光明出现在他面前：“从现在起，刘光明就是小分队成员了，你替我看好他，返回时一定将他带回来。”
　　 就算不是团长交给他的任务，他也有责任保护刘光明，不能让他走在前面。
　　
　　 十
　　
　　 “你以前失去了机会，不代表今后没有，只要你活着，你今后的人生路上会有无数的机会。”
　　 老人不知什么时候又回来了，他磁性的声调和缓，但却充满了诱惑力。
　　 “我知道，不久，军校招生就要开始了。”
　　 张大山的心中刻着军校招生的日子，他在日常训练的闲暇日子里刻苦地用功着，他的基础好，虽然许多课程是自学，但成绩毫不逊色于那些在校生，战友们都看好他，准能以优异成绩考取军校，他也有极大的自信，他做起了上军校的梦，他不是为了要当军官，而是要多学点知识，园他那个久远的梦。然而，战争开始了，他将这个梦再次埋在心底，毅然报名上了前线，因为他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他的天职，没有国家就没有他的梦。
　　 “你记得这个日子就好，凭你的成绩，军校会录取你。”
　　 老人以为他的劝说有了一定的效果，继续开导他。
　　 “你说，我不走在前面，让哪个走在前面。”
　　 “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老人指着正在休息的战士。
　　 张大山扫视着这些熟悉而又疲惫的面孔，他摇摇头，能让他们中的一个替他死吗？不！
　　 老人很失望，半天的劝说没取得效果，但他不甘心，他还要做最后的努力。
　　 “年轻人，任何时候摆在你面前的路都会有两条，你要慎重选择。”
　　 “老人家，你不要多说了，我的决心已定，我叫张大山，活着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死了也会化作一座巍峨的山。”
　　 “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秋菊想想吧，男子汉的承诺是重千斤的。”
　　 老人的话给了张大山的心重重的一击。
　　
　　 十一
　　
　　 张大山休学了，秋菊挺高兴，现在她们的地位平等了，再也不会为他们之间的差距而忧愁了。她和张大山是同学，两人打小就好，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有你的也就有我的，从不分彼此，后来大了，这种友谊得到了升华，两人见面常会羞红了脸，心跳也会加速，表面上反而疏远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对方。初中时，秋菊休了学，同年，张大山考上了高中，秋菊便有了心思，她想，她和张大山的事到此也就结束了，便躲着张大山，粗心的张大山并没有想许多，只是不理解秋菊为什么总躲着他。现在好了，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不过，秋菊并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相反，张大山休学带给她心中的痛一点也不亚于张大山本人，不过，她想的开罢了。
　　 张大山生气了，还是好朋友哩，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尽和他说些休学后的好处，当是哄三岁小孩子，不过，他也明白，此刻的秋菊能说什么呢？她总不能说休学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不等于在他的伤口洒盐吗，所以秋菊只能说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好了，大山，别生气了，多想想今后吧，以后的日子长哩，世上的路千万条，我们还有好多事可以做，还有好多路可以走，不要老想着过去的事。”
　　 张大山早就相通了，他不会将自己永远沉浸在往事的痛苦中，秋菊说的对，世上的路多着哩，何必一条路走到黑，自己还年轻，自己的人生路还有许多选择，一样可以创造辉煌。
　　 “大山，你看这是什么？”秋菊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包。
　　 张大山接过来，上面还带着秋菊的体温，摸在手上暖暖的，张大山感到心都暖透了。打开来，更让张大山意外，这是一套高中的课本，正是他想要的。
　　 “这是从哪弄来的？”
　　 “你忘了，我还有一个表姐吗？这是她的书，她虽然毕业了，回来种地了，这书她可金贵着哩，没事，她总要翻翻看看，重温上学时的梦，我答应她不会弄坏，她才借给我的。”
　　 果然是女孩子的书，保护的这么精细，像新的一样，还带着女孩子的体香。张大山感动了，还是秋菊了解他，知道他不愿放弃那个梦，就为他找来了圆梦的梯子，供他向理想的峰顶攀登。
　　 他激动的有些忘乎所以，突然搂过秋菊，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幸福来的太突然，突然的使秋菊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推开张大山，长这么大，还没有人亲过她，现在张大山也不问她是否同意，就大胆的亲了她，这使她有些恼火，但又感到甜蜜，她又感到羞涩，一朵红晕飞上了脸颊，偷偷的看了张大山一眼，张大山正傻傻的冲着她乐。
　　
　　 十二
　　
　　 秋菊的父母希望秋菊能嫁得好些，能攀个高枝，但秋菊的心思都在张大山身上，秋菊的父母也不是守旧的人，只要女儿好，比什么都强，何况，他们和张家人老几辈都生活在这，知根知底，大山又是他们看着长大的，对大山的品行自然知道的清楚，于是，张家托媒人来说亲时，便答应了，遂了女儿的心。
　　 依双方家长的意思，孩子都不小了，想给这门亲事办了，这时冬季招兵开始了，事情便有了变故。
　　 现在已经承包到户了，生活有了好转，各家的农活自由安排，也不怎么忙了，张大山的思想也活了，想报名参军，出去看看世界。
　　 秋菊不想离开大山，本想劝他不要去，可话说出来却变了，“大山，我知道你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吧，家里有我，你的父母就是我的父母，，我会替你照顾他们的。”
　　 张大山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的是真的？”
　　 秋菊嘟着嘴，心里说：“假的，我才不想让你走。”
　　 见秋菊生气的模样，张大山感到自责，不该怀疑秋菊的诚心，他想安慰她，又不知怎么说，虽然他还没有报名，就算报了名也不一定通得过体检关，可这时说了这个事，总难免有些离愁别绪。
　　 张大山想拥抱秋菊，此刻，这个想法是那样的强烈，强烈的使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伸出手去，却扑了个空。
　　 这次秋菊有了防备，才没让张大山得逞，其实，她何偿不想这样，只是那时人的思想还没有解放到今天这样，倘若有人看见了，那闲言碎语还不将人淹死。
　　 秋菊看到张大山失望的神情，心中有些不忍，便说：“回去吧，你还要过你父母关哩，好好说，他们会同意的。”
　　 事情的进展很顺利，张大山如愿当了兵，那天，在喧天的锣鼓声中，秋菊将他送了好远，离别时，秋菊小声的说：“我等你退伍后娶我。”
　　 “一定，我到时一定来娶你。”
　　 现在，张大山即将通过雷区，这个承诺还能兑现吗？
　　
　　 十三
　　
　　 老人又出现了：“只要你能按我说的做，你就能兑现你的承诺。”
　　 想到秋菊，张大山的心里阵阵揪痛，他忘不了和秋菊相处的分分秒秒，忘不了她身上的那种处子之香，现在他又到了关口，他想听听秋菊的意见。
　　 秋菊准会说：“大山哥，你想好了吗？就按你想好的去做吧。”
　　 也许他不能兑现承诺去娶秋菊，辜负了她的一片真情，但他相信秋菊会理解他的，也会支持他的。
　　 “谢谢你的好意，我这样做正是为了我的承诺，是一个战士对他战友的承诺，更是对祖国的承诺。
　　 老人叹了口气隐去了。
　　 张大山他们背起了罐头箱，战士们表情肃穆，等待着张大山的战前动员。
　　 战士们都知道前面是雷区，是个充满危险的死亡地带，个个都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每个人都想走在最前面，都想将生留给别人，但他们都没争过张大山，张大山行使了他的行政权，于是，他们就争第二个，第三个，全班最小的战士排在最后，此刻正生气的嘟着嘴。
　　 张大山做好安排，每个人相距十五米，后面的人跟着前面人的脚印走，一切准备就绪，张大山拿着探针率先出发了。他们没有经过过多的排雷训练，只是接受过简短的培训，就算是专业扫雷的人有谁能保证安全到最后呢？
　　 “改变主意吧，年轻人，现在还来的及。”死亡之神大声呼唤。
　　 张大山再没理会他，他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太阳已正顶了，灿烂的光华洒在大地上，张大山感到了阳光的温暖，他向往着明天。
　　 张大山为了父母的爱，为了秋菊的情，怀着那个久远的梦坚定的走着，他的心中没有恐惧，没有遗憾。
　　 这条艰难的路一头系着生，一头系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