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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父亲毕竟不是农民，虽然他的家在农村。父亲总能让我们家和别人家的不一样，比如父亲对干净的苛刻要求，比如父亲养花的爱好，比如父亲给我们拍的不同年龄段的照片，等等各种。
　　 在农村，因为跟泥土打交道的多，再加上一天农活下来，累死累活，哪里还有心情收拾打扫，脏是常态。像不扫院子不叠被子，或者衣服的领子和袖子乌黑发亮，再者脖子上和指甲缝里灰黑的污垢等。父亲绝不允许我们出现任何的一种。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不是提起扁担去挑水，就是拿起扫帚扫院子。如果厨房里的灶台、油罐或者盐罐蒙了灰尘，父亲虽然不吭声，但那脸上分明对母亲是有了意见的。我犹记得一次父亲回家，因为发现我头发上生了白白的虮子，和母亲吵了一架，而且作势要因此剃我光头，把我吓得够呛，从此后再不敢和母亲捉迷藏，乖乖洗头。
　　 父亲的农活做得再好，他也不是一个纯正的农民。因为农民宁愿在院子的角落种点菜，也绝不会去养那些中看不中用的花儿。父亲却不。我们家的院子除了收拾得干净利落，除了把柴火叠放成整齐的长条，除了一棵梨树一棵杏树一棵椿树，在正屋的台阶两旁还栽着两棵高大的百日红，花开白日，从春到秋。另一角落，一簇高大繁茂的月季，一棵修长的夹竹桃每年比赛似的开花和长个。鸡圈外面的矮墙上，一溜摆放了菊花、吊金钟、绣球儿、指甲草、洋樱桃等十几盆儿的花花草草。没有几个正儿八经的花盆儿，也没有一种名贵值钱的花儿，但一年四季各有各的风景。那是个有月亮的晚上，一家人还有邻居坐在院子里纳凉。院子里铺了一层月光，月光下那些花儿投下高高低低浓浓淡淡的影子，凉风拂过，那些花影儿也微微晃动。当时不大的我不知道怎么就牢牢记住了那个美好的月夜，以至于当我第一次看到“摇曳生香”那个词时，我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多年前父亲经营的那个小院，和院子里各种各样的花儿。
　　 母亲屋里的墙壁上，至今还挂着我们一家的全家福。这样的全家福恐怕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吧。全家六口人，每人一张，一共六张，镶嵌在一个镜框里。父亲头发偏分，意气风发。母亲辫子油黑，巧笑嫣然。然后依次是大哥、二哥、姐和我。因为是不同时期拍的照，大哥两三岁，二哥和姐还在坐婆里，只有我拍的最晚，四五岁，一个个看上去傻得可以。除了这个镜框，父亲还有厚厚一本影集，里面收藏了我们一家人的好多照片。我尚记得，一次父亲将照相师傅请来了家，给我们一个一个拍照，要寄给部队当兵的大哥。我和姐都穿的是红黑格子的上衣，端端正正坐在小椅子上，每人手里拿着一朵月季花儿。我的个儿小，为了和姐姐平齐，屁股下面垫了个枕头。如今，一看到那张照片，我似乎又回到三十年前的那个农家小院，和我的哥哥姐姐们在院里追逐打闹。
　　 单就是我和姐身上的那种红黑格子的衣服，便是父亲每逢过年扯回来让母亲做给我们的。布料厚实，颜色也好看，大人们叫它格子呢，不知道羡煞了村里多少的孩子。我还记得，冬天其他女孩们和大人们一样围着方头巾，但我和姐戴的是父亲从城里买回来的，有着两根长带子的绒线帽，大红色或粉红色。现在想来，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农村孩子穿格子呢戴绒线帽是很洋气的。可惜，那时候的我好像并不懂得这么多
　　
　　 8
　　 父亲于我，似乎更多了几分偏爱。
　　 我是家里的老幺，父亲母亲的小棉袄，哥哥姐姐的开心宝。父亲不在家的日子，俩哥哥没事就以气我为乐，甚至打赌多久能把我气哭。只要我的哭声一起，俩哥哥就逃之夭夭，因为怕母亲叨叨。姐大我四岁，我和姐吵架到母亲跟前告状，姐从来就没赢过。但是只要父亲在家，这一切就不会发生。父亲不苟言笑，在家里发号施令从来不用重复第二遍。即使大哥二哥结婚成家，对父亲还是心存敬畏。我和姐见了父亲，更是犹如老鼠见猫，又爱又怕。父亲不回来，我们想，天天巴望。父亲回到家，我们又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父亲对哥哥姐姐，一直严厉有加。但是对我，父亲却温厚了许多。
　　 我小时候的好几个外号，都是父亲叫起来的。比如“刘备”这个外号，一次大概我哭得很有水平，父亲一高兴，就封我为我们家的小刘备。于是，只要家里人一说刘备，大家都知道啥意思。还有个很难听的名字“恶霸”，其实我觉得这一点也不名符其实。在家里，哥哥姐姐都让着我，因为我最小嘛，再说他们也都不想听我哭，结果父亲一高兴，就说我们家的小恶霸怎么怎么。虽然不好听，但父亲喊的时候明显脸上带笑心情很好。能看到父亲的笑容，恶霸就恶霸吧。其他诸如“八万”“红女”“吃嘴猫”什么的就更好理解了，“八万”意为我长得丑，“红女”是说我红脸蛋儿，“吃嘴猫”是因为我嘴角长了个痣又比较馋。反正这些名字没一个是褒义的，我也一个都不喜欢。但是我的强烈反对只能让大家更开心，我再抗议也无效。
　　 父亲宠我，不单单因为我是老幺，还因为我小时候爱学习，爱读书。父亲小时候没有机会上学，参加工作后上了两年夜校，便算是脱了盲。但因为学历低，父亲即使工作能力再强，也一直未能得志。父亲从没抱怨过体制，但他对读书人的尊重和对我们兄妹学习上的严格要求，却能看出他心中抱憾。大哥二哥均是高中毕业，因为社会原因未能继续深造。除了学习，姐没因别的错挨过父亲的打。轮到我的时候，父亲寄予了所有的厚望。他希望家族里能真正出一个秀才，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我5岁的时候，父亲带我到县城里的书店，给我买《卖火柴的小女孩》《白雪公主》等小人书。上小学时，父亲又给我买各种作文书。上初中后，父亲担心村里的教学质量，托人将我转到县城里一所学校。但是因为父亲无暇管我，我很快和城里的一帮不良少女打成一片。父亲怕我学坏，又托人把我从城里转到乡中。如果不是父亲的原因，我是不可能考上师范的。初中毕业后，我有两个选择，一是读三门峡技校，一是读豫西师范。当时的技校是专门针对市民户口招生的，门槛很窄，毕业后进厂当工人。工人的工资要比教师要高的多，还是在市里。父亲态度很坚决，执意让我放弃技校，选择师范。原因很简单，教师属于读书人。录取通知书下来后，为了庆祝，父亲还专门回村里包了一场电影，可见父亲心里对读书人的看重。
　　 初中时，学习朱自清的《背影》，我尚不能理解父爱的深沉。但若干年后，我执教朱自清的《背影》时，却忍不住为天下共同的父爱亲情而掉泪。我想到了我的父亲，想到了父亲弯成弓的脊背和紧贴在背上的汗湿的衬衫。它成为今世今生刻在我心里的一幅雕塑。
　　 一九八九年的那个暑天，为了中考成绩的十分之差，父亲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着我奔走在通往县城的路上。正午的太阳炙烤着我们，柏油路都晒化了，我几乎能听见头发被烤焦的声音。二十里的公路，很多慢上坡，为了赶时间，父亲一次也没下，使了浑身的力气往前蹬。我坐在后座上，看见父亲微弓的背，汗水浸湿了他灰色的短衫。瘦，使得他的脊梁骨往外拱起，甚至还隐隐显出他的肋骨。然而我，听得见父亲“呼哧呼哧”喘气，却想不起来应该跳下车让他能轻快一点。以至于多少年来，一想起骄阳下父亲载我的那一镜头，心头便涌上一股深深的悔意，痛恨自己怎么就不知道心疼父亲呢？
　　 父爱如山。父亲于我，何止是山，那是比山还要厚重的一腔深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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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不孝如我，又是怎么对父亲的呢？
　　 初中某一天，因为被一种顽疾困扰，一向被誉为乖乖女的我在城里的出租屋里撒泼，冲着母亲大哭大叫。我不吃不喝，拒不上学，并且把这一切全部归咎于父亲。我甚至责怪母亲，说母亲不该和父亲结婚，更不该生下我。如果没有我，那一切的烦恼和痛苦就不复存在。冲动叛逆的我口不择言，一句句话像利剑一样从我嘴里发射出去。母亲又急又气，手足无措，恨不能拿东西把我的嘴堵上。我听见外屋的门儿被推开，我知道是父亲下班回来了。昏了头脑的我对母亲的劝阻充耳不闻，油盐不进。我可着劲儿发泄我的委屈我的不满，我听见外屋的门儿又被关上了，然后有脚步声走远。我以为父亲会进来狠狠教训我一顿，当时灰心丧气的我已经做好了被父亲责骂的准备。尽管我冲着母亲气急败坏连哭带喊，但我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门外的动静，我巴不得父亲甩给我两巴掌，我从未如此恶毒地想看见父亲生气的样子。但是随着外屋的门关上，父亲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我满腔的怨恨一下子消失殆尽，随之而来的便是理智恢复后的恐惧。父亲平日虽然严厉，但他对我的爱我怎么不懂得？他最钟爱的女儿，却直言不讳地说恨他们生了她。我一定是伤了他的心了，也一定对我失望极了。所以父亲一言不发，悄悄离开。
　　 那天，直到我平息了情绪，洗了脸，吃了饭，上床睡觉，都没有看见父亲回来。我躺在床上，心里忐忑着，想听听父亲回来的动静。但等着等着，没等到父亲回来，自己倒睡着了。
　　 那件事过后，母亲绝口不提。面对父亲，刚开始我的脸还有点发烧，但父亲却似乎毫不知情，对我仍旧和从前一样。小孩子的心性总是简单的，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事儿就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想来，一个父亲，怎么会和自己的孩子去计较呢？用母亲的话讲：自己养的狗，咬人还不知道深浅吗？只是我咬父亲的时候，父亲也是会疼的吧！
　　 如果说前一件事因为年龄还可以被忽略或被原谅，那么成年后仍然不明事理不知深浅，父亲当然就不会再纵容了。师范毕业后，眼看着我的同学一个个都分到了称心的单位，而我却被分到离家偏远的地方。心里的不平和委屈是肯定的，但怵于父亲的威严，我半分也不敢流露。好在作为一个入职新人，有太多的东西要学习要适应，我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怨天尤人，一个崭新的世界在我面前拉开帷幕。
　　 第一个月发了工资，大概是七八十块钱，回家我把它交给父亲，父亲很高兴，让母亲给我好好存着，说给我攒嫁妆。第一次到县城参加优质课大赛得了第一，父亲告诫我不许骄傲，背着我对母亲夸我从小就出息。期中考试我带的班级考了全乡第一，父亲比我还高兴，说还是当老师好，比坐办公室有意义多了。他没料到我对现状的不满，所以看到我对荣誉的轻视与怠慢，父亲给了我有生以来最为严厉的一顿斥责。
　　 那是一个雨天，我回到家，把从教育局领出来的一个红本本随意往茶几上“啪的”一扔，转身去倒水喝。
　　 父亲正好在家，打开荣誉证书，边看便高兴地说：“不错啊，又拿了一个一等奖回来。”
　　 我不以为然，冲父亲说：“一等奖怎么样，不照样该在哪儿混还在哪儿混吗？”
　　 父亲生气了，“混？你怎么这么说话！工作能随随便便混吗？你怎么是这个态度？”
　　 “我这态度已经不错了。人家有本事的一毕业就直接分到家门口了，我再怎么努力，挣再多的红本本，又有什么用呢？”
　　 我没料到我的这番话，竟然让父亲勃然大怒，“你是在怪你父亲没本事，没能给你分到一个好单位是吗？你伯一辈子没求过人，更不会为儿女找人托关系。我参加工作几十年，大半辈子都在乡下，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再说，你只有让自己更优秀，才能为自己创造更好的条件。亏你还是上过学读过书的人，怎么一点远见都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
　　 父亲是真生我气了，因为这事好长时间没给我好脸色。我知道自己错了，但又拉不下脸去给父亲认错。我努力工作，我想，我会用时间向父亲证明我的优秀。但是时间却不给我证明的机会。我用最短的时间自考拿到了本科证书，我靠自己的实力考进了县城里的一所学校，我成为孩子们最喜欢的语文老师，我创造了全县副高职称最年轻的历史记载，然而这一切，父亲却再也看不到了。
　　
　　 10
　　 退休后的父亲，列出了很多的计划。
　　 原先种的三亩桃园，很多桃树都老了，父亲需要再嫁接一批，顺便再增添一些新品种。老屋房顶的瓦，经年累月的，好多都碎了，也得抽出功夫重新铺瓦省得漏雨。父亲还打算在村头倚着公路盖两间房子，向城里人学习做生意，开个日杂门市，卖个日常生活生产用品。再种上一大片菜，什么西红柿黄瓜豆角的，绿色无污染。还要在塬上承包几十亩地，全部种上核桃树……
　　 但是老天爷却是不长眼的。
　　 父亲九三年退休。第二年四月，父亲正在院子里干活，突然半边身子就不会动了，住到县二院治疗。那个时候，我刚刚结婚不久还在乡下的一所小学教书。父亲在医院呆了两周，我只看过他一次。仅有的那一次，我还是在自己家里吃过饭后，空着两手跑到了医院，在父亲病床边坐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是啊，父亲恢复得那么好，医生说再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我以后有的是机会孝敬父亲。
　　 等我再见到父亲，我们父女却已阴阳两隔。当亲戚把我从教室里喊出来，当亲戚载着我在马路上风驰电掣，当我看到家里到处都是一脸愁苦的人，当我看到悲痛欲绝的母亲，我仍然没能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了？
　　 我没法子相信，昨天还在医院里谈笑风生的父亲，怎么就突发脑溢血了呢，不是在医院吗？不是有医生吗？我还一双鞋、一件衣服都没来得及给父亲买呢！在城里上学那一年，总是父亲做饭给我吃，我还没好好给父亲做过一顿饭呢！我以为来日方长，可是怎么就没有来日了呢？我多想给父亲证明他的女儿其实是优秀的，可怎么就没有机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