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公出生于上世纪初，年青时身强力壮，胆子又大，天不怕地不怕，人称“张蛮子”。大山深处常有土匪来袭，他拿着锄头扁担总冲在最前面，夜晚饿急了的豹子常来偷猪牛，他孤身一人就敢往上冲。我想如果家公去当兵，估计应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勇士，然而家公虽然到过军营，却并没有当兵。
　　 家公刚结婚没多久，一队散乱的军队来到村里，说是剿匪人手不够，要村里年青人主动报名参军。却没有一个人前去报名，军官调查原因，根源直指家公身上。家公胆大豪爽，村里年青人都听他的，他说这军队不行，跟土匪差不多，都不要去报名。军官就叫人把家公一个人绑住，说非要逼他当兵不可。家家和家里人又惊怒又害怕，家公却若无其事地笑着对家家说：“不急啊，过不了多久我就回来的。”军官怒瞪着家公，绑家公的士兵则笑着直摇头，在家家的痛哭声中走远了。
　　 没过多少天，深夜里有人轻轻地敲家家的门，家家问是谁也没有人应。家家害怕，刚喊一声婆婆，屋外人就赶紧轻声急促地制止住。家家听出了是家公的声音，急忙起来开门，还没看清家公的样，桐油灯就被家公吹灭了，嘴也被家公用手堵住。“不能点灯，不能烧火，赶紧告诉爸妈，不要出任何声音，我是偷跑出来的，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赶紧给我找点吃的，吃完我就走，我在水井湾顶梁上，你每隔几天就装着去砍柴，给我送些吃的来，你每次来就唱几句山歌，我听到歌声就下来接你，你上不去，见到我不要说话，把东西给我我就走，你也不要哭，砍捆柴后就回去，快到水井边了就再唱几句山歌，我就知道你没事了，明白了吧？”家公悄声慌忙地对家家说道。家家就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地忙起来，家公则一直将耳朵贴在板壁上听外面的动静。家公胡乱地吃了点东西，扛上一床铺盖就悄无声息地出了门，家家一直没看清他的样子，只是无声地落泪。
　　 第三天，家家背上背篓向水井湾梁子走去，边爬坡边唱了几句山歌，爬到半山腰，一个人突然从树丛里钻了出来站在他面前，虽然家家有心理准备还是吓了一跳。眼前这人衣服破成了一条条的布带，脸上满是尘土，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家家，裂开的嘴间露出了整齐雪白的牙齿。家家放下背篓，拿出吃的东西，家公一把拿过去，家家张张嘴想说什么，家公赶紧用手势止住，一转身就消失在了丛林之间。家家强忍住泪水砍了捆柴，下山快到水井边时唱了几句山歌就回家了。
　　 如此过了二十多天后，一直没什么动静，也不见有人来询问查找，家公就深夜偷偷地溜回了家，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将像野人一样乱蓬蓬的头发胡子剃掉，在偏房的楼上支了个床，就躲在了上面。家公家有一间正房、半间堂屋、三间厢房，厢房边再接了三间偏房。顺着屋檐而下，偏房就矮了，窗户透不进什么光，屋顶几张透明瓦是光亮的主要来源。厢房悬空在一斜坡上，最外端最高，悬空五米左右，下面堆放柴火，还有猪圈和茅坑。最外沿与楼板齐平是吊脚走廊，上面可以摆龙门阵晒太阳，也可临时堆放土豆、玉米、黄连、烟叶，待清理干净后再放入屋中，站在上面还能看到远处的风景，山峦重重，树影婆娑，直伸向远方。
　　 家公躲在偏房上不敢下楼，但跟家家说了逃回来的经过：刚开始他被绑着也有人专门看管着，由于被绑着吃喝拉撒老要麻烦看管他的人，两天后那人嫌麻烦就不再绑了，看管得也不那么紧，第四天，部队到了一个小镇上，官兵都争先恐后地到每家每户找吃的，也没人顾得上他，他就一纵身钻入了旁边牛圈里堆放的草丛中，一动也不动，等到官兵发现他不见了，以为他已跑远，就分兵四处去追，当然是一无所获，部队等到人聚齐后也就走了，家公一直一动不动地呆到深夜，才悄悄地往附近的山上跑，拼命地爬到最高最险处，辨明方向，就沿着山顶往家走，山顶险峻陡峭，没有路，白天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走，饿了吃些野果树叶，七天七夜后终于到了水井湾梁子上，衣服已成了一缕缕的布条。
　　 在偏房的火坑边，家公常常讲着他传奇般的过去。家公是土家族人，头上总包着黑帕子，但包得不像家家那样整整齐齐的成一大圆盘，而是拧成一股绳一样绕在头上，高低不平，错落有致，别有一番味道。家公总穿着对襟长褂，上衣是用布扣斜扣着的，下面是从腰分开的前后两片长褂。家公脸上已满是皱纹，嘴唇上部留有与唇等宽的一寸长的胡须，下颌部则留着两边短中间最长约两寸的胡须。嘴里含着铜嘴铜头、中间三尺长竹杆的长烟杆，将烟杆头放入火坑的热灰中，狠吸一口，闭上眼很享受地吐出一缕白烟。我总是无法将眼前的老人与他嘴中的“蛮子”对等起来，老觉得家公在吹牛，可看着家家静静地边微笑地听着边点头，我知道这又是真的。
　　 虽然家公很和善，有时边讲还边调皮地向我眨几下眼睛，但听了他的过去后我就有点怕家公了。在家家那儿玩，我谁都不怕，但家公只要咳一声，我就乖乖地不敢再动。五六岁时我到家家屋里去玩，无意间发现枕头下有五块钱，我就偷偷地揣着了，家家和舅舅怎么问我都说没拿。家公听见了，什么也没说，就看了我一眼，我就不由自主地掏出了那五块钱。
　　 家公出去干活时，则会带上一尺左右长的铜头玉嘴的短烟杆，烟杆头吊着家家做的装烟丝、打火石或火柴的布袋，往头上帕子里一插，挑上箩筐就去干活了。从我记事起，家公就一直没让家家上坡干过活，只让家家做做饭，照顾一下屋后的菜园，连喂猪放牛都是家公自己去完成的。家公对我也很好，总把好吃的留给我，吃熏肉时他总说老了牙齿咬不动瘦肉了，专挑肥的吃，瘦肉全留给了我。每次吃南瓜时，家公会不厌其烦地将南瓜籽一粒粒地挑出来放到一小簸箕里晒干，直到我去了才拿出来给我吃，非常非常地香。那偏屋不太明亮的房间，像百宝箱一样，我一去，家公总能从里面变出瓜子、板栗、核桃等等好多好吃的东西。
　　 家公爱喝苞谷酒，谁到他家提一壶苞谷酒去，家公会立即打开喝上一口，让酒在嘴里呆一会儿后再“咕噜”一声吞下去，不停地咂着嘴，脸上满是孩子般满足的笑意。吃饭时，铁炉里放上烧得正旺的柴火炭，上面架上一小铁锅，锅里或是熬着酸菜炒熏肉，或是煎着豆腐焖熏肉，或是炖着野菌煮熏肉，直冒热汽，香气四溢。家公就会倒上一碗苞谷酒，喝一口酒就长长地哈一口气，再吃一口菜，神情极是享受，老说这日子让他去当神仙都不换。家公可能觉得独自一人喝酒不过瘾，或者是觉得这么好的东西就应该让我也享受到，老要我喝口酒尝尝，家家就会说他老不知事，要我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家公就不再劝我了，但会偷偷地拿筷子沾点酒让我试试。那又辣又辛的酒让我直吐舌头，家家就边埋怨家公边给我倒水喝，家公则得意洋洋地笑着，然后再喝一口酒，边捋着胡须边学我的样子直吐舌头。
　　 家公也不愿麻烦人，大舅二舅成家后，他就和家家单独在一边，自力更生，自己劳作供给自己的生活。在村里家公家家是最年长辈份最高的人，每家有重要的客人来都要喊他们去吃饭。年底家公家杀猪时就最热闹了，为了答谢全村老老少少全都被叫到家公家吃刨汤，厢房坐不下，坐厨房，厨房坐不下坐火坑边，实在坐不下了站在吊脚走廊上，人挨着人，人挤着人，极为祥和热闹。一九九七年家家去世后，家公就一个人单独开伙，再后来年纪太大，劳动已不大灵便，才让大舅二舅每年轮流照顾他。但家公闲不住，不是在编撮箕，就是在剥苞谷，或者就是在收拾柴火。
　　 家公身体很好，到我家有二三十里地，他独自一人可以来来去去。也不怎么生病，有点感冒头疼脑热，喝几口苞谷酒就没事了，我们都认为他能活到一百岁。然而去年，家公突然卧床不起，坚决不让人们送他去医院，他说他要找家家去了，没两天就离我们而去，差六年到一百岁。
　　 自从给家公往山上送东西后，家家后来就再也没唱过山歌，也没听到过家公唱山歌。我想家公急着不管不顾地离我们而去，是等得不耐烦了，迫不急待地要去见家家，他们在一起应该是可以纵情地唱山歌了。在吊脚楼走廊上，还能回想起家家“吃饭了——”的叫家公回家吃饭的声音，从没喊名字，也不用喊名字。
　　 廖家湾的山上满是郁郁葱葱的树，山中满是浑圆的鹅卵石，可以想见这里原来应是河床，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河床成了山峰。在这山谷中，留下了一个勇敢、温柔、慈祥、善良、勤劳的身影，仿如山上的一棵大树，仿如水井湾梁子上的一枚巨石，成了大山不可分割的一部份，守护着这里的万物生灵。我们看不见他，却又处处都能见到的身影，就是我的家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