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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食堂的表情(散文)


作者:虞臣 童生,566.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76发表时间:2017-01-20 10:57:22


   和老凌对面而坐,咔嚓咔嚓嚼着包菜,呼噜呼噜喝着汤水。离下课还有几分钟,我们赶在大部队之前坐上饭桌。
   饭菜一般般,不太有滋味。大锅饭很难吃出小灶的滋润。我问老凌,有没注意到,打饭前后老师的表情会有奇妙的对比?他说没在意。我说你细细琢磨。
   老师涌进来。去橱格拿碗筷,然后排队打饭,端菜,舀汤。不算严格的排队,却有些秩序,秩序在于先来后到的细微落差,也有一些谦让。饭菜汤三要素,每个人要在短时间内逐项打点,于是随队伍的长短决定先后顺序,形成一套最佳组合。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场面,一帮人都去排队打饭,但舀汤的空无一人。人的智慧遍布生活中每一个细节,何况是有着中等以上智商的老师群体。这种判断和决策几乎是无意识的,但骨子里透着一个人的灵气。捷足未必先登,排除其它因素,决策失误也是个问题。
   可能老凌觉得我的话题过于荒唐,反应并不热烈。我说,排队前表情凝重,打好饭转过身来都是一脸灿烂。他抬头看着,一边大嚼臭豆腐,一边颔首赞同。
   我所在的桌位地势优越,近水楼台,省走几步路。它不是我刻意争取的,凭我的窝囊,龟缩在哪个角落不是吃饭啊。一位退休前辈让出了席位,附带还有他专用的橱格,如今摆放暂且为我专用的碗筷。等桌位的荣幸逐渐淡褪的时候,居然发现这里的种种好处,不是堂而皇之多吃多占,而是它给了我洞察微观世界的一个极佳视角。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其实可以简化到一个吃字,道理不深奥。且人之第一性谓食。平日再怎么修养,怎么掩饰,一挨吃字就吃出本相来。这几日看小说《我们结婚吧》,男主人白皙的皮肤,突噜的下巴,怎么说都像个上海男人,只有呼噜呼噜吃着面条,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残留着西北汉子的印记。不知是我无意间道出的玄机,还是有意揶揄我的胡侃,转身过来的几位在目不斜视落座之前或多或少莞尔了那么一下。无意识状态的流露才是本真,就像夜深人稀的时候,独自面对没有感应线的红绿灯。
   教工食堂16个桌子,永远没有满员的时候,负载率大概一直在五成,吃饭的大抵分三拨。我从楼梯上下去的时候,总会邂逅从食堂上来的人,奇怪的是吃饱喝足的往往拖着沉重的步子,空着肚子的倒是健步疾行。“吃了?”“吃了!”或者,“还没吃?”“没吃。”我和他们的对话一直如此简单,就像我每天的生活都在简单重复。撩开学生食堂防蝇门帘的瞬间,隔帘有人侧身避让,长条餐桌的过道有人剔着牙迎过来,哼着小山歌的直往前门另一个过道去墙根晒太阳。一般不去瞅他们的脸,他们的悠闲会惹我嫉妒。我顶多只能充当第二拨。每天能轮上第一拨吃饭的人是幸福的,有足够闲暇自由支配。最晚的一拨呢,未免都不幸福,每天的生活充实到对吃饭大事也不太在乎,比如日理万机的领导废寝忘食并不奇怪。我从来没有与谁交流过感受,无端的揣摩也在无聊的自嘲中稍纵即逝。摸着肚子出来准备哼小山歌的时候,遇有老师带着孩子过来,多是新老师。与排在门口有气无力唱歌等吃饭的孩子一样,他们疲惫的神情里携带着愧疚和担忧,怕因耽搁了孩子的午餐招来批评。
   晚去一会,饭菜早凉了,汤盆里真的只有汤,或许残留些肉渣菜屑,任凭搅动的汤勺几次三番努力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唯有一声叹息经手臂传递到汤盆。桌上仅留的份菜省却了叹息者无谓的选择,还好,不是冬天的自助餐,不至惨到吃白饭。菜每人一份,厨子凭眼光能把量的差异压降到极致,质就无能为力了。比如鸡,基因工程还来不及进化到浑身长翅腿,学校食堂里的红烧鸡翻来抄去都是脖子和肉块,似乎食材都是残疾鸡。以前在村小时,我与精致的部位无缘,吃了几年味如干柴的鸡白肉,一圈鸡皮的脖子,所幸身体还算健康,伤风感冒也不比其他人多。
   呵斥学生吃饭时说话,老师自己却做不到。吧唧声里总有嗡嗡语音,尽管压得很低。内容不会太私密,太敏感,同桌的本来大多一个办公室,想说悄悄话总能逮到机会,犯不上搬到大众场合。话题都是天气预报,马路新闻类可说可不说的内容,要不,大而无当,朝鲜战争,雷政富艳照,中国那么多外汇储备究竟对国人是福是祸。这种话题,侃侃而谈未必比一问三不知的高明,网上充斥无厘头的恶搞。一介平头,何必人云亦云蹚浑水。地面上,几只蚂蚁凑在一起摇头晃脑地商量着什么,然后四散,它们商量什么呢,不外乎蝗虫和屎壳郎哪个更鲜美,鱼骨肉骨谁更香。人若蝼蚁。
   大厨推着餐车送菜过来,为最后一拨食客留些热气。他一手扶着餐车看我们吃,顺便聊几句,就像以前开饭馆时征求吃客的意见。几年前,他从三个竞聘者里脱颖而出,成为食堂新掌门。他的谦卑没有作秀的成分,手艺足够对付几百张吃刁的嘴巴,但手艺之外的技艺未必讨得每个人的欢心,这点,他够不上很久以前那个女声女气的掌门。那时,我还带着上小学的女儿。老食堂不是开放式的,吃饭时要在一个窗口排队。把饭菜票连同碗递进去,里边把饭菜递过来。窗里的人认票也认人,眼角一瞟,给你盛饭,握了几十年的饭勺在他手里简直是魔术道具,给你掘进去拨出来再掘进去。他操着一双长筷,在排满肉食的菜盘里翻找,似要给你选块最好的。他的魔术让每个老师感到温暖,因为得到了特别关照。那时教师没有固定桌位,但再挤不会坐角落那桌,尽管只坐两三人。那桌的汤不一样,面上几根菠菜,底下爆鱼荷包蛋,低头吃的吃得坦然,不像老师只有清汤寡水的口福。有一回我女儿独自先去打饭,她对着一块粉蒸肉发愣,几乎吃出眼泪。我细看,是一块肥肉,皮上有奶头和几根翘着的猪毛,咆哮道,给一个女孩吃这个,谁给的?他一直强调自己是老师,未必识得几个字,识人比识字重要得多,他深谙。以前大户人家姨太太的地位,只须看看下人的眼光就能掂量。这位前辈把谦卑演绎得如他手中的饭勺,他走路的样子有些不稳,却能稳坐掌勺几十年,操控着几百号人的口胃,由不得我肃然起敬。他的形象,神情,腔调,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宫廷戏里某一类人物,我们会让他联想起哪一类呢,不知道,却未必在他眼里。
   吃完出去,迎面的老师友好地招呼着,“吃了?”“看孩子!”今天轮到看护,我以最少的语言解释早吃的原因,否则像心里有鬼。我一路过去,耳鼓里叽叽喳喳,似秋熟时黑压压的雀阵。看护的老师站在过道,三三两两轧堆的也不怎么交谈,大概觉得没有必要浪费那么多分贝。我的学生很乖,长条两侧除了鸡啄米样的筷子声,都把头埋到碗沿,只敢从碗沿边偷眼看我。低年级的区域开始收碗盆,几个人流水作业,每人负责一类餐具。他们都一袭白衣服长围身,把碗盆弄得山响。不要以为他们夸张的动作是在发泄什么不满,或许以特有的方式彰显他们的存在价值吧。都一年了,吃了几百顿他们煮的饭,我还没心没肺不认识他们。圆脸的那位女子面善,有时会冲我笑。长脸的还有无法描绘脸型的几位都铁着脸,看不出表情。机械性的作业使他们的双手呈惯性运动,目光漠然。就是汤汁飞溅到我的衣裤脸上也还是漠然,我反而不好意思地避让着,更不敢发飙。外人看来,在同一个单位编制与岗位决定着某些人物的卑微,事实上未必。他们自有参照对象,不会与老师比。而且,她是谁的谁,他是什么的什么,腰板硬朗着。在下衣服地摊货,又不值几个钱,就是一身名牌也成不了角。不就一个菜渍么,当什么真,平日比我会吆喝的尚且投鼠忌器。卑微并不影响自负,影响优越感,她的谁,他的什么随时挂在嘴边,不依仗技术含量的群体,内敛永远不是张扬的对手。
   食堂里有义工,他们不是真正的志愿者,报酬就是剩饭剩菜。倒泔水的养猪,那个只倒剩饭的老妇不养什么,据说可以卖给做氽粢饭糕的小吃店。老妇总在那个时间,那个位置停下三轮车,三轮里几个塑料桶。她挨个看着长桌上的钢精锅,由于个子矮胖,不得不踮着脚,凑过身子抓锅耳朵,没饭了使劲一扔,有饭的一把抓过去,也不问孩子是否添饭,仿佛谁前世欠她的。常有孩子被她手里的锅碰了头,她动作粗野,与传统形象中祖母辈的慈祥八竿子打不着,说她打劫也不为过。她是要抢,动作稍慢些会给倒泔水的占了先机。我从未听她说过一句话,也没见她正眼看过谁,她从进门开始一路斜视,瞄准了饭锅。每天按着一条固定的线路来,重复着固定的动作,然后顺着固定的线路撤退,她如一尊滑稽的木偶,牵动她所作所为的是一根什么线,我没想过。
   今天食堂里有螺丝。虽非珍馐,却能吃出人气。它早非几十年前贫瘠的饭桌聊作牙祭的无奈,而今是饭桌的点缀,或是可以替代一下零食。想象一下这样的场面:16个桌子,一百几十个人吱吱咂咂同时嗍着,那是一种怎样的壮观呢。螺丝大小不同,形状各异,食客使的劲儿与肺活量都不一样,细听嗍声有细微差别,怎么形容呢,该埋怨仓颉,象声词太有限。筷子随便一夹往嘴唇一送,口唇灵活地翻转一下随即嗞的一声一气呵成。有人不会吃。也有不敢吃,胃病。大食堂不可能兼顾到每个人。扔了可惜,于是吱咂声把三拨人折腾在一起。突然有人噔噔噔冲进厨房狂吐,中奖了!一大碗螺丝,有一两颗臭螺丝很正常,它的臭对味蕾特别敏感,不吃到嘴里感觉不到。不像烂红薯易于识别,发黑,有药味。中奖的狂吐一番使劲嗽口,从此打住了兴致。没中奖的嘻嘻笑笑,意犹未尽继续嗍,干脆把邻桌吃剩的搬过来,嘴角下巴淌着酱色的汁水。
   我走神了,在此起彼伏的嗍声里。或者老想着老食堂里碗底的那块爆鱼,突觉一阵刺痛,鱼骨刺进牙缝。鱼骨的长度很促狭,舌尖能抵到,手抠不着。一路搅动着舌头回办公室,试图把鱼刺扒拉出来,老凌问,牙疼?我摇摇头。他说,反刍?我哭笑不得。牛羊会反刍,人却做不到。试想,我站在课桌前,和底下一群孩子都蠕动着嘴巴,鼻腔嘴角挂满白沫,还能腾出空来说话么,语文课也甭上了,语言都简化到几个单纯的音节。人类不具备的本事却是一种退化,那表情呢,心机写在脸上,与藏在背后,孰进孰退?
   觉得自己无聊,无聊的问题总骚扰无聊者的意识。不过当下最要紧是解决皮肉之痛,我捂着脸,向学校东侧新开张的牙医诊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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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食堂的表情》的承载者分为食客和饭者。此处食堂的食客有老师和学生。饭者也有现任和往任之分。承载者不同,表情自然会有不同。表情不同,表情背后的故事就会不同。故事不同,领悟也会不同。也就是说,小小的食堂,宛若一个小小的社会,固定地上演着人间的五味。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谁谁走入,都只能安于此。 安于并非安然。诸如那根如何也弄不出的鱼刺,道出作者的隐痛。 此文作者书写取材别致,深入生活细节,品悟生活真谛。佳作,流年荐阅!【编辑:平淡是真】【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1290001】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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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平淡是真        2017-01-20 10:58:37
  只有上学的二年吃过大食堂,看过老师此文,仿佛看到了那一幕幕场景。同过去不同的是:此刻,看得更加深切。谢谢老师的分享,祝福小年快乐!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7-01-29 15:23:36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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