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总是精神饱满，精益求精，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付出越多，就越愉悦；如果掐断我付出的途径，我还会烦躁痛苦。造物真会忽悠人，尽用看不见摸不着的快乐作为诱饵，诱惑我努力付出，而我偏偏不知悔改，总是心甘情愿地被一骗再骗。
　　 做不喜欢的事，除了会让人觉得无聊烦躁痛苦外，还有一种失去自己的虚空感。所以我们总是试图做自己喜欢的事，为自己创造一段渺小而饱满的人生，去对抗生命的虚无，以及生命背后更加虚无和辽阔的时空。
　　 天马行空异想天开了很多年，女儿的梦想由“吃喝玩乐”开始，经过了“高斯第二”、“甘加索”、“考古队员”、“考军校”……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她不想学就业前景良好的财经和医学，她想学自己最喜欢的生物学，去了解生命的奥秘。“好啊，你喜欢就好！”我依然像她小时候说自己想吃喝玩乐时那样高高兴兴地回答她。
　　 走这条路很累，至少还要埋头苦读八到十年。我有点担心她坚持不下去。她说她早就知道了，做自己喜欢的事，累也高兴啊！
　　 她一直在寻找自己感知和认可的美，并积极向它们奔走。我又何尝不是？
　　 人类能够在这个星球的众多物种里独秀一枝，创造出让人叹为观止的文明成果，是因为人心向美，一代人接着一代人，都在追赶自己心目中的美，就像我在那个辉煌的傍晚，为了追赶美丽的晚霞努力奔跑一样。
　　
　　 四、盆中树
　　
　　 有几个玩盆景的朋友，曾经同他们粗浅地交流过自己对盆景艺术的看法。 我没研究过盆景艺术，但所有的创造都有共同点，可以触类旁通。
　　 任何创造都必须将天力、人力、物力在某段时间里运作融合方能成功，时间、功夫、物力、精力、能力缺一不可。盆景的最高境界就是意，造型只是手段。 将草木的枝、节、叶、根，修整打理出型、态、势、神，最终表达培育盆景者的意。
　　 朋友A悠然惬意地说：“养盆景能让人中毒。” 当然，一切让人快乐的事情都会让人上瘾。任何事情都要深入研究才有趣，研究盆景艺术需要大量的美学、心理学、植物学等相关知识支撑，而这些又进一步拓展了盆景蕴含的趣味，人自然会乐此不疲！任何浮光掠影、走马观花的兴趣是无法持久的。
　　 这些到处适用的观点让朋友们觉得我懂盆景艺术，便将我引为“知音”，经常将他们自制或收罗的 “立体的画”、“无声的诗”、"呼吸的雕塑”向我展示，叫我点评。
　　 朋友B传来一张松树盆景图片，告诉我，这个盆景已经有八百年的历史。 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是说，八百年中，这颗松树都站在这小小的花盆里，靠着一小撮泥土生活？” 我将那帧小小的图片看了又看，不由悲从中来：说它年轻吧，却有着盘根错节皱摺纵横的沧桑，说它老了吧，却偏偏袖珍玲珑盈盈一握。
　　 难以想像，这八百年它是怎么度过的？生死枯荣由人控制，枝叶取舍由人操控，没人知道它的需求，没人知道它想要什么，也没人在意它失去什么。生命是自己的，却不能申张自己的生命主张，而成了实现别人意志的工具。
　　 我曾经在朋友C那里看过盆景的制作过程。 C办了个米粉加工厂，偌大的院子一半厂房设备，一半暗藏锦绣。我经常不请自入，跑进去看那些青葱葳蕤直逼眼帘的花木盆景。
　　 第一次去看盆景的时候，拴在柱子上的大黄狗狂吠不休，拴在颈脖上的铁链子挣得哗哗作响。狗是聪明的动物，善于察言观色，看见主人和我和风细雨地交流之后，就将前腿支在石头上看着我，喉咙里呜呜咽咽地叫着，将尾巴摇成了一朵花，乖巧地向我示好。
　　 阳光明澈，水一样倾泻下来，洗净尘埃。万物和颜悦色，似乎都在享受这难得的安详净朗。车马喧嚣、争斗杀伐之声隐隐传来，似乎隔着重重山水，小小庭院宛如世外。
　　 朋友站在阳光里随手抹掉黄杨种子和花木枝条上不需要的芽孢，一边闲闲地和我说话，脸上衣服上还抹着白花花的米粉。
　　 我则仔细地看一排排大大小小的盆景、从架子上垂悬下来的红果累累的枸杞、摆放得错落有致的景观石……
　　 靠里摆着一溜大缸，缸里面栽的树桩是有几十年树龄的石榴树，棵棵虬枝盘曲，铁画银钩，枝头还挂着几枚硕大的红石榴。朋友说是从山东客户家的石榴园里挖回来的。先用大盆养几年，让它们边长边定型，这个过程少则三五年，多则几十年。等整形完毕后再让它们入盆。 “入盆之后就只能保命了，多少年都基本保持原样。”说这句话的时候，朋友的语气像高兴又像叹息。缺乏泥土的植物像食物匮乏的人一样停止发育生长，这正是养盆景的人想要的结果。
　　 很多花木的枝条用粗粗的铁丝绳子牵引，硬扭转了朝向。有的地方用木条夹住，再用铁丝紧紧捆住，这样可以阻止营养回归根部，以获得畸形的树瘤。一个主枝上垂悬着两个沙袋，目的是主枝偏直需要压弯。有的枝条压上石头，是为了获得倾斜的造型。
　　 “树们都不大听话，有时候为了造型还要用钻头钻孔，用电烙铁烫……”C一边用剪刀修剪着不符合自己要求的枝条，一边向我耐心地解释。
　　 树木自有本性，很难随方就圆。榆树、银杏等树种适宜做盆景，性柔骨韧，容易培育获取理想的形态。性格刚硬桀骜不驯的树木就不适宜做盆景，比如说梅花，铁骨铮铮，定要按照自己的本性生长，直挺挺的将枝条指向灵霄，就很难做成盆栽。
　　 为了让树木俯首听命，人类极尽智慧，和生命的本能作战，除了减少供给限制成长，冲刷泥土提根造势之外，还要脚镣手铐，披枷带锁，拧割捆压各种酷刑极致使用，定要将一个舒展轻盈的灵性生命盘曲控制在小小的花盆里。美居然是通过这样残酷无情的方式获得。
　　 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的性格，违拗本性只能带来病态和畸形。想起那些未经束缚的树，舒展自如，亭亭玉立。眼前每个花盆都囚禁着一个饱受摧残的生命，以至于年纪轻轻就一副沧桑的老态。
　　 世外只是幻觉。有人的地方就是人间，只要是人间，就会有碾压。安详恬静的表象背后残酷依旧。被碾压者不会说话不会呼号不会哭泣不会喊痛，只能默默忍耐，用畸形的身骨坦陈自己痛苦的遭遇，而那种痛苦却是我们有意制造的美。
　　 也许有人认为我对C有微词，事实恰恰相反，他是个心胸宽广豁达的人，审美情趣也不俗。我曾经跟同事们一起带着挖掘机强拆了他家建了一半的小楼。大多数人遇见这事，无论自己是否悖理都会耿耿于怀，对我怒目相向，而他和夫人却依然能够和我心无芥蒂地讨论盆景根雕金石，拉着家长里短，那些矛盾龃龉似乎从不曾有过，一般人很难做到这一点。
　　 我只是感慨盆景艺术把人类的黑暗面凸现出来。通过人为的暴力手段违背了生命自然生长的轨迹，背后隐含着对生命的伤害和破坏。将其他生命作为实现自身意志工具的人都无视生命自由的需求，都是被利用的对象而已。从这些盆景的身上，我只看见了人的意志，却看不见草木自己的意志；只看见了生命之间的控制和囚禁，却看不见生命之间的尊重和惜护。
　　 尊重物就是尊重物性，尽量物尽其用；尊重人就是尊重人性，力求人尽其才。然而，人类文化的本质是对生命本身的一种禁锢和异化，人类社会却又必须依靠对个体禁锢和异化才能得以发展，我们只能在矛盾中且行且痛。
　　 习惯被禁锢的人，也习惯禁锢他人。人很难绕开偏狭的自己，总是将自己的观念当成坐标去衡量他人，只要观点和自己不一致，就竭力想勉强他人接纳自己的观念。
　　 人还会将自己的欲求当成原点，试图控制万物众生为自己服务。控制既可以是对身体的控制也可以是对思想的控制；控制者既可以是强势群体也可以是弱势群体；既可以是亲人也可以是敌人；控制方式既可以是显性的也可以是隐性的。
　　 显性的控制容易识别，也容易激起反抗。隐性的控制难以识别，因为打着"爱"和“为你好”的旗号：多少人是以爱之名控制囚禁他人？多少人是以爱之名践踏别人的生活而不自知？多少人亲手毁掉自己钟爱的一切却不以为过？还有多少人在爱的囚禁中失去生命的活力？被扭曲挤压的生命都是疼痛的生命，被操纵控制的生命都是憋屈压抑的生命，而我们还在大力讴歌施虐者愚蠢自私的爱心，赞扬被虐者的痛苦隐忍，以至于助长它肆无忌惮地遍地开花。
　　 A曾经怂恿我：“你很有灵性，能触类旁通，要是搞盆景，一定很快就能上手。”
　　 他并不知道，我虽然能比较准确地理解盆景表达的意趣，但是我并不适合搞盆景。
　　 家里的吊兰绿萝牵藤挂蔓，幸福树高大茂盛都快要碰触到天花板，摇钱树伸臂挥手恣肆生长……我从不剪刈，任由它们疯长。不是懒，而是舍不得。我总觉得自由生长枝繁叶茂就是生命的最美好的状态，我岂能和生命本身较劲？每枝每叶如何生长都应该由它们自己决定，既然要这么生长肯定自有理由。每枝每叶都是它们生命力的表达，随意剪裁是对生命的不尊重。将它们限制在一个小小的花盆里，我就已经觉得很抱歉了，哪能再限制它们生长？
　　 我也反对驯养野生动物，哪怕是出于善意。人们喜欢海豚，这种温善聪明的生灵喜欢成群聚集冲浪、远游冲浪。人类驯养的海豚生活在水族馆的水箱里失去自由，高强度的训练和表演以及水族馆的噪声也都会让海豚疲惫紧张。纪录片《海豚湾》记录了海豚的凯茜最后时刻：它游到饲养员的怀里，久久地看着饲养员的眼睛，然后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入水底，再也不浮上来了。海豚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有意识的，当痛苦无法忍受时，它会选择不再呼吸来结束生命……我的眼泪落了下来，为海豚凯茜，也为这个世界所有被囚禁的生命。活着是生物最强烈的本能欲求，怎样的痛苦才让一个灵性的生命最终选择了自戕。
　　 我也无法成为严厉的母亲。孩子问我：“你创造过奇迹么？”我迟疑了一会问：“从来没有打骂训斥讽刺挖苦过你，也从没有摆脸色拉架子限制你做这做那，同时也严禁别人这么做，而你依然三观端正品行良好。这算不算奇迹？”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孩子也不可能完美无缺，但是我们的观点也未必就正确，我们眼中的缺点换个角度看也是优点，有时候人的成长恰好就是得益于自身的某些缺点。生命都有发展和成长的欲求，我只要给孩子自由的环境，让她的思维尽情流转，让她的天赋无畏尽情释放，保护好她成长的欲求，增加她自我发展的内在动力，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尽力相助，让她按照自己的天性尽力自由成长，一直等她足够强大，有力量在这个处处设限的世界里向自由跋涉。
　　 行走在追寻自由的路上的生命总是游走在受限和解限之间。我做过自己喜欢的事，这让人充分释放出自己的生命力，展示生命最美好丰润的一面，并且从中收获了很多自由欢乐；我也被迫做过自己讨厌的事，尝过被禁锢的痛苦和压抑，所以我知道热爱自由是生命的天性。这棵树已经在这个小小的花盆里度过了八百个春秋，它的余生还要这般度过，漫长的囚禁将一个生命禁锢成侏儒。如果我们用八百年的时间佑护一棵树，会迎来怎样辉煌壮观的美？
　　 看过千年古榕，数人合抱，主干如峰峦簇生，树冠丰隆茂密，须根数丈如长髯披拂，真有仙风道骨的凌云之气。
　　 看过千年银杏，秋霜之后，树木换上华贵的金色礼服，秋风一起，无数金色的小扇子宛如蝴蝶随风飘落，满地黄叶，美得让人惊叹。
　　 看过树龄数百的蓝花楹，偏欹多姿，老干虬枝，一树蓝紫色的繁花，映衬着南国蔚蓝的天空，人站在琪花玉树之下显得非常渺小。枝头云蒸霞蔚，周围花雨缤纷，脚下落花如茵，美得惊心动魄。
　　 甚至寻常的楮树，杏树，梨树，相思树，棠梨树，槐树只要能任其自由宣泄生命力，经过数百年时光淬炼都能美到惊人。
　　 这些古树无不奇倔怪拙，姿态造型不亚于任何盆景，更难得的是它们都拥有着无法复制，难以超越的宏大的美。那是一个茁壮生命千百年积累的生命之美的全面展示，自有王者风范，让人震撼到顶礼膜拜：那些远道而来的游客，系满枝桠的红丝带，频频举起的相机就是人类臣服归顺于宏大之美的表现啊！
　　 被囚禁在花盆里八百年的这棵树，本来也可以生长出让人敬仰朝拜的盛大繁艳！可是悲剧已经发生了，命运无法逆转，即便重回大地，它也无法将生命的美极致绽放了。
　　 如果天生就是一株草，也就罢了，明明是一棵树，却也活成了草的模样。此生休矣！生命只有一次，却被糟蹋成这般模样。我用一个微笑的表情回复了B，然后翻过图片，不再看这个人类的囚徒，它扭曲憋屈的姿态能蜇痛人心。
　　 人类赢了！但在人和生命天性的较量中，我希望人类永远是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