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终于明白爹的意思了，泪水在眼眶里忍不住打转儿，俺咬了咬牙，没哭。
　　 转眼到了初八，老宝把俺牵了出来，拉到那盘石磨跟前，然后给俺蒙上了爹一直蒙着的那块黑布套，俺的眼前顿时漆黑一片，老宝喊了一声“得儿！”俺明白他是让俺往前走，俺看不见，心里慌，却不得不迈动步子，石磨嘎吱吱得响，俺听见了豆汁砸向瓷盆发出的啪嗒声。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俺越是不想走，越是不想拉，越是往外挣，却越是围着石磨转圈圈儿，而且还转得那么规矩。俺分明听见老宝赞美了一句，这头小毛驴比那头老驴聪明多了，力气也大。
　　 奶奶的，表扬俺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俺的将来会不会跟俺爹同样的命运？俺琢磨着老宝啃着驴头肉那一副贪婪的表情，遐想着他嘴角流出来的那一长溜的唾涎，俺恨不得撂起蹄子一脚把他踢飞。他们可真是狠心，俺爹可是为他们拉了一辈子磨，况且，还救过小宝的命呢！
　　 想归想，俺还是老老实实的拉完了磨，老宝解下了蒙在俺脑袋上的黑布套。天还黑着的时候俺被蒙上了眼睛，此时的日头已然升到中天，天空那么蓝，没有一朵云彩，那轮日头就在俺的头顶上晃荡，阳光洒在草舍上，房顶的白雪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线，俺半眯着眼睛，好长时间才适应这样的好天气。
　　 老宝手法娴熟地给俺松了笼头卸了套，又把俺重新拴进驴棚，俺面前的食槽里依然是满满的铡草，那是俺第一次劳作，觉得全身匮乏，就像是被抽了筋一样，俺低着头，使劲拱着石槽里的铡草，想寻找点儿什么，俺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或是那些嘎嘣脆的小玩意儿让俺念念不忘，那可是好东西，吃在嘴里，香在心里，吃了它就觉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劲，但任凭俺把食槽拱个底朝天，也没找到那美味的黄豆，俺很失望，长长嘘了一口气，望着悬挂在头顶上的老驴的头骨心有所思，怅然若失。
　　 那只佯疯炸毛的公鸡一天一天不厌其烦地打着鸣，一直打绿了窗前的那棵石榴树，它是什么时候窜出嫩嫩的绿芽儿的？一朵一朵的，像小巧的金子，迎着暖暖的风小心翼翼地抖着，那只公鸡似乎也变漂亮了，特别是那根朝天竖着的羽尾，两个月前还光秃秃的、脏兮兮的，如今却像是招惹了七彩阳光，变得五颜六色争奇斗艳。那家伙打鸣的腔调也变了，变得高亢有力、自信满满。俺不得不相信，她真的把春天招来了。
　　 那天早晨，老宝从土墙上摘下了铁犁子，他手脚麻利地一顿捆绑，在俺身上系了个牢固，小宝拉着缰绳，牵着俺出了院门，那是俺第一次走出那个小院，呆在小院的日子，俺能看到的风景只有院落四角的天空，俺能听到的声音只是那只公鸡每天早晨的干嚎声。喔！原来，外面的世界这么美，那黄澄澄的或是迎春花吧！竟然铺满了整个山梁子，映着日头，像撒满了山坡的金子，山脚下的那条死了整个冬天的小河，如今突然活了过来，河水蹦跳着、踮着石块、奏着妙音、叮叮当当地流向远方，看着这样的美景，俺相信谁都会被之陶醉，俺闭上眼睛，抽了抽鼻孔，奇异的香味儿透彻全身，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第一次吃到黄豆的那种酸爽又弥漫着全身，俺是禁不住撂蹄子撒欢儿的，昂着脑袋高声嘶鸣了几声。小宝回头瞅着俺，似乎也被俺的高兴劲儿感染了，他扯开嗓子也长吼了一声：啊……，那声“啊”在山谷里游荡了几个来回，跌跌撞撞地消失在远山。
　　 最后，小宝牵着俺在一处山地前停了下来，俺打量着这块不大的荒地，南坡有一棵一抱多粗的柿子树，树枝上已经裁剪出了些许嫩嫩的绿芽儿，都各挑枝头，孤傲清高地微微摇晃着身子，霸占着属于它们自己的那一块儿春意。坡地北边却是一处用青石垒砌起来的石崖，很陡峭，山风从崖底吹上来，竟然有种冷飕飕的感觉。
　　 老宝套好了耕犁，喊了一声“得儿”，小宝拽着俺前面开步，俺使了使劲儿，那深嵌进黑土里的铁犁竟然没挪动地方，那是俺第一次拉犁耕地，觉得比拉磨沉多了，而且脚下的土松松软软的，感觉使不上劲儿。老宝喊了一声：宝儿，挥鞭子。俺明白他是想让小宝抽打俺呢！小宝一只手握着鞭杆儿，另一只手使劲扽了扽缰绳，始终没有挥起他手里的那把长鞭子，他回头看着老宝，说了一句：爹！小驴这么小，还没长够身量，可是打不得的。
　　 俺弓着腰拼命用力，那架铁犁终于挪动了身子，犁帮吱吱悠悠地扭唱着，黑乎乎的土壤噗噗地翻滚着，俺只是走了一个来回，就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四只脚向灌了铅一般的沉重。小宝抚摸着俺热气腾腾的脊背，回头瞅着老宝说：爹！我看小驴是使过了力了，俺和它一起拉犁吧！老宝没吱声，小宝便去了地头，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根绳子过来了，他将绳头拴在犁帮上，喊了一声“得儿”，便弯着腰使劲拉那根绳子，俺也一起用力，觉得铁犁轻快了不少。就这样从早晨一直耕地到日落黄昏，那块地终于尽数翻起了软绵绵的松土，俺觉得整个身子都像是要飘起来了，肚子里空空荡荡的，身不由己地打着软腿，有着同样感觉的还有小宝，搭在他肩膀上的那根身子已经把他的衣服磨出了一个洞洞，看得出来，他一直很卖力地拉着铁犁。俺很感激他，这本来是俺的活，是他拼尽全力帮衬着俺完成的，若是没有他，这会儿，俺或是早就累趴下了。老宝说再拉一个来回就大功告成了，小宝应喏着，又抻紧了那根绳子。老宝说最后一趟来回了，你歇歇，让小驴自己拉就行了。小宝不答应，非得和俺一起拉。其实，这是很危险的一趟犁，右边就是陡峭的石堰，而俺就贴着堰边走，谨慎地挪步，生怕一脚踩空，掉下去就是粉身碎骨。好在小宝在俺的里侧，相对安全一些，说实话，俺也不想小宝发生什么意外，俺觉得他对俺很好，他给过俺饺子吃，不舍得抽俺鞭子，还卖着命的帮着俺拉犁。
　　 老宝喊了一声“得儿”，那架铁犁又吱呦呦地开始哼唱，石堰边际有很多碎石头，铁犁头时不时的勾着石块儿，一顿一顿地慢慢爬行着。突然，铁犁头或是勾住了一块儿大石头，狠狠地扽了一下，小宝随着绳子猛然间的抻力禁不住打了一个踉跄，更可怕的是他并没有收住脚，身子摇晃着向着堰边儿栽了过去。等俺明白过什么事来的时候，定睛打量，发现小宝不见了踪影，他已经栽到堰下去了，他摔落的地方尘土飞扬，俺还听到了碎石哗啦啦掉落的声音，同时，俺觉得那条紧绷着俺嘴巴的缰绳猛地有了一股子拽力拖着俺往石堰边挪步，俺马上意识到小宝并没有摔落崖底，他肯定是双手紧紧攥住了缰绳，身子悬荡在峭壁上。俺因为突然的惯性不由地往堰边挪了几步，但是马上就立稳了身子，虽然俺的前蹄也踩了空，险些跌落下去。
　　 老宝早就扔了铁犁扶手，大喊一声：宝儿。一个箭步窜到堰边，低头向下望去，情景果然如俺的所料，小宝肯定悬挂在那里，因为俺看见老宝着急忙慌地在堰边趴下了身子，向下探着双手，使劲叫嚷：宝儿，别怕，爹在这里呢！把手给我，我把你拉上来。老宝喊着，竭尽全力地往前探着，他身子底下压着的那块儿土堰突然坍塌了，既而，老宝也随着碎石掉了下去。俺看得真切，惊出了一身冷汗，俺只觉得勒在嘴上的笼箍一紧，那条缰绳蓦然间加重了份量，在石堰上勒了一条深深的沟痕，拖着俺的脑袋向崖边滑去，俺拼尽全力往后拽着身子，却怎么也拽不住缰绳那头死沉死沉的重力。俺琢磨着老宝刚才摔落的那一瞬间，肯定也拽住绳头了，如今峭壁上悬挂的不再是小宝一个人，现在又多了一个老宝。千钧一发之际，俺听见堰壁上传来父子二人急促的对话声，声音很是模糊，俺只听了一个大概。
　　 爹！你抓牢了，千万别松手。小宝的声音。
　　 宝儿，小驴怕是抻不住咱俩的份量，它会一起摔下来的。老宝回道。
　　 那怎么办？小宝的问话声。
　　 老宝或是没回话，反正俺没再听到他说什么，俺也没有闲情听他说什么，因为俺的前蹄已经滑到堰边了，再往前一小出溜俺也会摔下去了，这个当隙，俺听到崖壁上传来一声拖着长音的“啊……”声，那声喊叫由大变小渐渐没了声息，旋即，俺觉得缰绳突然少了下坠的重力，俺挺了挺身子，终于把四肢稳在了堰边。俺琢磨着，老宝父子俩刚才有一个人松了手，把生的机会让给了另一个人。是谁松开了手呢？这个念头在俺的脑子里只是一纵即逝，俺无暇顾及这个，危险并没有过去，还有一个人悬在堰壁上呢！俺使尽全身的力气往前迈步，那条缰绳一点儿一点儿地从崖壁上被俺硬拉了出来，露出了一双手、冒出了一个头顶、拖出了半边身子，最后，终于把那个人拽上了堰顶，这个时候俺才回头打量，却大吃一惊，那个人竟然是老宝。怎么会是他？难道刚才自愿放开双手掉落悬崖的是小宝？老宝居然不顾儿子的死活，把生的机会给了自己？若是如此，这个畜牲也太自私了。俺琢磨着，脑门儿居然窜起一团怒火。
　　 更让俺吃惊的是小宝居然没死，他掉落的时候，被崖壁上凸起的几根荆棘挡了几下，缓冲了他坠地的重力，他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跌坏了一条腿。
　　 接下来的日子，小宝一直躺在炕头上疗伤，他摸着自己那条麻酥酥的右腿，眼里含着泪，说：爹！儿子这条腿怕是保不住了，以后就不能帮着你干活了。老宝安慰他，让他不要着急上火，说干活有小驴帮衬着，不用他操心。小宝哭着回话，劝老宝善待小驴，说这次若不是它，怕是咱们父子俩的命都没了，老宝使劲点着头，连连应喏，他明白，这次真是多亏了这头小驴了。
　　 老宝去了院子，在石磨上磨起刀来，躺在里屋的小宝听到了嚓嚓的响声，大声问了一句：爹！你磨刀干啥呢？老宝大声回道：我杀了那只公鸡给你补补身子。
　　 俺听清楚他们的对话了。那只公鸡就落在驴棚顶上，他似乎也听到了，抖了抖翅膀，喔喔的叫了几声，拉了一大滩急屎。俺冲着他喊了一声，他们要杀你了，快跑吧！公鸡紧着应着，张开翅膀想飞，他顿了那么几秒钟，却又收起来双翅，默立在那里没了动静。俺都替他着急，扯着嗓子大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还不逃命？他回过头来，眼神带着哀怨，语气带着无奈，吭吭哧哧，好久才憋了一句：主人要我死，我能逃到哪里去呢？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学会接受。说着，他从驴棚顶上跳了下来，反而向着老宝走了过去。等等，我怎么听着这句话这么耳熟呢！俺突然想起了爹，俺爹临死的时候也说过和他同样的话，而且只字不差。这些人都是怎么了，面对死亡都这么大义凛然，难道俺们生来就是被主人屠戮的吗？
　　 这个时候，里屋传出小宝的声音：爹！别杀那只公鸡啊！还指着它打鸣呢！老宝磨刀的声音终究是停了下来，他将那把杀过老驴的剔骨尖刀扔到地上，嘟囔了一句：不吃拉倒，然后悻悻地走了。没想到小宝的一句话救了公鸡一命，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替公鸡高兴，公鸡却不以为然，返身走到驴棚跟前，扑楞着翅膀重新飞上棚顶，立在横梁上闭目养神。
　　 谢天谢地！多亏咱们的小主人善良，你死不了了。俺替他祈祷着，安慰着他。公鸡却不动声色，喔喔的轻鸣几声，意味深长地说：这一天总会来的，只是迟早的事，逃不掉。
　　
　　
　　 三、放了个屁
　　 公鸡说得对，他最终还是被杀了，那天夜里，老宝趁着小宝熟睡，拿着一根长竹竿慢慢向驴棚靠近，俺早就发现老宝了，看着他鬼鬼祟祟迈着贼一样的步子，晓得他是想趁着公鸡不注意，一竿子结果他的性命，俺使劲撂着蹄子，拼命地嘶鸣几声，想提醒棚顶的那只公鸡注意。公鸡应该能听到俺的警示，俺分明看着他扇了扇翅膀，却依然趴在那里没挪动地方，直到老宝举起杆子狠狠地朝着他打了过去，他连哼都没哼一声，从棚顶骨碌碌滚了下来，重重地跌落在地上，随后，老宝就把他拿走了。老宝连夜脱了鸡毛，炖好了那只公鸡，第二天一早，热气腾腾的鸡肉汤就端到了小宝的炕台上，小宝开始的时候还闹情绪，死活不吃，但最终还是端着洋瓷碗吃了个底朝天。或是那只公鸡管了用，没用了几日，小宝就能下炕行走了，虽然胳膊肘里夹着一对木柺。
　　 那天傍晚家里来了一个人，和老宝说着悄悄话，神秘兮兮的。那个人俺认识，就是去年过年的时候来家里吃驴肉的那个八字胡。八字胡一边和老宝说着话还一边朝着俺这里指，俺就觉得他们讨论的话题肯定有俺的份儿，小宝也站在二人中间听着，他还突然喊了一句：爹！我也去。老宝瞅着小宝，语气决绝地回道：不行，你瘸着一条腿去做什么，只会拖累大家。八字胡拍了拍老宝的肩膀，说：老宝哥，我觉得小宝能去这事儿反而能顺利，他一个瘸腿的孩子敌人不会怀疑他。
　　 老宝最终同意小宝去了，但是俺一直不明白他们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八字胡又交代了一番，最后告辞回家了。第二天蒙蒙亮，宝儿一早就起了炕，他走到驴棚跟前，解着缰绳，老宝也随后跟了过来，他拍着小宝的肩膀，轻轻叮嘱：宝儿，你可千万小心啊！千万别有什么闪失，那可是掉脑袋的事啊！小宝嗯了一声，说：爹，放心吧！我知道。老宝看样子是不放心，他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不然我去跟梁队长说一声，叫他另请高明，这么危险的事，非得要咱们爷俩去送命吗？小宝慌忙接话：爹，你这是干嘛？全村就咱家里有驴，你让梁队长找谁帮他这个忙呢？说着，牵着俺就出了门。老宝追出了院门，喊道：宝儿，等会儿啊！我跟你一起去。小宝回道：爹！你不用去了，在家里等我就行了。老宝闻言，真的顿住了脚步，站在那里不动了，看来，他是真的不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