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宝牵着缰绳头前走着，出了院门一直向东而去。那轮朝阳含羞默默地跳跃着，一直被村东的那棵老楸树遮挡着半边脸，东天扯南通北地刷了一道云彩，被艳阳映射得火红一片，似乎马上就要燃烧起来。小宝一瘸一拐的身影映着忽明忽暗的光照，看上去竟然那么有气势。他悠悠地说：小驴，今天咱俩去做一件大事，这事儿若是成功了，你就是功臣了。俺虽然不晓得宝儿说的大事是什么，但听着他铿锵有力的话音，瞅着他坚韧的背影，俺就觉得打心里有了底气，暗自嘟囔着，跟着宝儿走，准没错。
　　 宝儿在村子最东头的一座柴门前停了下来，这座房舍怎么就那么破旧啊！三间破草房，一圈栅栏墙，草房六尺高，篱笆随风摇。宝儿拍了拍俺的屁股，示意俺叫一声，俺就扯着嗓子嘶鸣了一下，草房门旋即打开了，从屋里走出一个中年男子，老远俺就认出他来了，那个人有个明显的标志，上唇上有两道八字胡。大概这就是他的家吧！
　　 八字胡轻挪开柴门，把我和宝儿让进家里，他又警觉地四处打量了一下子，随后把柴门闭上了。宝儿把俺拴在院子正中的那棵老楸树上，随即跟着八字胡进了北屋，一会儿，八字胡又出来了，手里拎着一个小布袋，他将布袋放在地上，又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将袋口展开，然后拍了拍俺的脑袋，说：吃吧！一会儿还要执行任务呢！
　　 俺低头察看，乖乖！整整半袋子黄豆呢！俺有些喜出望外，俺爹被屠宰的那天晚上俺吃过这玩意儿，打那一直没这个口福，今天俺倒要吃个够，嘎嘣嘣，嘎嘣嘣，那嚼豆子发出的清脆的响声真像是一曲美妙的音乐，俺的听觉神经是醉了，重要的是醉在心里，那股子奇特的香味儿散布在肠胃里，真是说不出的美味儿。
　　 半晌的工夫，北屋门打开了，小宝从屋里走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一身大红的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个男人俺认识，无论他打扮成什么样子，唇上的八字胡不会变，等他们走近了俺细细地端详，那个一身红装的女人却长着一张黑黢黢的面容，黑得像没有星月的夜空，根本就谈不上什么漂亮，她上身着一件红色夹袄，头顶插了一朵碗口那般大的大红花，双唇或是用红纸漂了，鲜红鲜红的，像是吃了生猪肉，俺只看了她一眼就不想看她第二眼，怕刚刚吃在胃里的黄豆倒出来，天底下怎么会有比俺的驴毛还黑的肤色呢！
　　 八字胡怀里抱着一堆红绸，他在俺的脑门系了一根，又在俺的脊背搭了一条，最后将仅剩的一块红绸布盖在黑女人的头上，然后瞅着那个黑女人说：杨政委，快上驴吧！时候不早了，咱们该起程了。黑女人应喏一声，踮着脚往俺的背上跳，俺的背其实并不高，怎奈她确是身材娇小，蹦了几下也没成功，最后被八字胡掐着她的小蛮腰一把抱了上去。
　　 走吧！梁队长。小宝瞅瞅日头，又扭头看着八字胡说道。八字胡眉头紧皱，围着俺转了一个整圈儿，喃喃自语：等会儿，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最后他一拍脑门仿若恍然大悟，返身进了北屋，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了一个物件，拴在俺的脖子上。喔！那竟然是一个精致的铜铃铛。八字胡又端详了一阵子，满意的说了一句：这回儿像真正的娶亲的了，走吧！说着，拍了一下俺的屁股。
　　 小宝牵着俺出了院子，俺脖子底下的那个铜铃铛左摇右摆，叮当脆响，清脆悦耳，那个蒙着红头袱的黑女人斜坐在俺的脊背上，柔柔的身子随着俺的步子微颤着，八字胡跟在俺的身侧，跟坐在俺背上的那个女人说着悄悄话。俺不知道骑在俺背上的女人跟八字胡是什么关系，俺也不明白他们要做什么，这一切对俺来说并不重要，俺倒是对俺脖子上挂着的这个铜铃铛特别感兴趣，它的声音太好听了，那一刻俺甚至有了私心，只求八字胡能慷慨一些，把这个铃铛送给俺。
　　 俺们顺着一条田间小路一直东去，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两边是一望无际火红火红的高粱地，高粱熟了，饱满的穗头垂着脑袋，把纤细的秸棵都压弯了腰。秸秆上落了几只不断鸣叫的知了，却被风掌握着啼鸣的节奏，风一吹，那些知了便停止了鸣叫，原野里只剩下风吹高粱地发出的沙沙声。俺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子，这声音的确很让人陶醉，但是他们三个人却没人欣赏这种美妙的乐章，只是匆匆地赶着脚程。如此大约走了将近一个时辰，太阳已经接近正空了，前面出现了一座石桥。八字胡顿住了脚步，瞅着身侧的小宝，语气突然变得有些严厉：前面就是敌人的哨卡了，一定要沉住气，千万不要慌乱。他又回头盯着坐在俺脊背上的女人，压低了声音说道：杨政委，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你安全送过河去的。黑女人点点头，没说话。
　　 小宝扽了扽缰绳，继续向前走，俺紧紧跟在他的后面，俺能感觉到坐在俺背上的那个女人有了些许的情绪变化，不断轻微地扭动着屁股，扭得俺都有些痒痒的，俺甚至感觉到了她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是怎么了，难道是害怕桥头那里那几个端着长枪的士兵吗？小宝的脚步故意放得很慢，压着俺也走不快。桥头那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喊：站住，干什么的？两个背着长枪的士兵随即走了过来，八字胡快步迎上去，一只手插进口袋，似乎是着急掏着什么。一会儿，他的手里抓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块递了上去，又掏出两盒烟，分别给了两个士兵，笑吟吟地说：老总，行个方便，我是河东马集村的，到河西村娶媳妇的。其中的一个士兵是个矮胖子，他眨着一双眯缝眼，双目透着狡黠的眼神，语气甚是疑惑：娶媳妇？我看你们像是共产党八路军。胖士兵说这句话的时候，坐在俺背上的那个女人轻微地一颤，牵着缰绳的小宝也抖了一下手，虽然二人的动作都极其细微，但是俺能感觉得出来。八字胡慌忙笑着应口：老总说笑了，八路军是什么军，俺可真不知道啊！
　　 胖士兵没搭理他，端着长枪放缓脚步围着俺转起了圈子，他还高举着长枪用枪刺挑开了蒙在女人头上的红头袱，挑开的那一瞬间，想是他也被那个女人的黑肤色吓了一跳，又迅速地抽出了枪刺，回头盯着八字胡，语气带着疑惑，问：你怎么娶了这么黑的一个媳妇？是不是涂了锅底灰了？
　　 八字胡笑着回应：老总说的哪里话，俺媳妇长得就是黑，涂什么锅底灰啊！
　　 胖士兵：我可不信，你叫她下来，到河里洗把脸，验证一下给我们看看？
　　 八字胡：老总开什么玩笑啊！新娘子化好了妆，哪有半路洗脸的，我这还等着她过门呢！误了时辰可不吉利啊！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打着腔。看来胖士兵是不依不饶啊！俺可没工夫搭理他俩，今天早晨吃多了黄豆，俺只觉得肚子鼓鼓胀胀的甚是难受，不行，俺要放个屁，“砰……”声音好大，“砰……砰……”俺又接连放了几个，声音好响。另一个士兵正站在俺的屁股后面，突然一个大跳蹦出老远，伸出一只手拨拉拨拉空气，又使劲捂住鼻子，另一只手朝着那个胖士兵摆摆，不耐烦地说：胖子，快让他们走吧！臭死了。不等得胖子说话，俺的肚子里一阵咕噜直响，看来这屁是没清理干净啊！俺憋了憋劲儿又使劲放了一个，“咚……”坏了，俺是吃坏了肚子了，不然就不会喷出一溜稀屎。胖士兵终于忍不住了，连连摆手：走吧走吧！小宝扽了扽缰绳，喊了一声“得儿”，俺们便悠悠然地过了哨卡。
　　 小宝牵着俺拐下了桥，上了一条土路，钻进了一片高粱地，直到觉得安全了才停住步子，骑在俺背上的那个黑女人跳了下来，她摘下了蒙在头上的红头袱，走到小宝的跟前，语气有些激动地说：小同志，太感谢你了。小宝笑笑，指着俺说：杨政委，你应该感谢这头驴。黑女人走到俺的身边，轻轻抚摸着俺的脊背，说：是啊！是应该感谢它，等革命胜利，我一定给它申请军功章。
　　 军功章是什么？比黄豆好吃吗？俺是这么想的。八字胡和黑女人已经走出老远，小宝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朝着二人挥手，还大声吆喝：梁队长，等一下，你的铃铛。听了小宝的话，俺的心里一紧。
　　 八字胡立住脚，转身朝着小宝挥手致意，大声回应：铃铛送给这头驴了，你要好好对待它。等全国解放了，俺要给它专门开一个表彰大会。听了八字胡的话，俺的心里舒畅。
　　 嗯！小宝答应得很结实，爱惜地抚摸着俺的鬃毛。俺的心里也乐开了花，俺不明白什么是军功章，什么是表彰大会，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俺似乎是无关紧要，但俺今天吃足了黄豆，还得了一个心爱的铜铃铛，这是让俺感到最幸福的事。
　　
　　 四、小宝娶亲
　　 日子并没有变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死不活地流淌着，像俺拉着的那盘石磨，周而复始地画着圆。去年冬天，老宝死了，死的很是蹊跷，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没挺了一个月就撒手人寰了。老宝驾鹤以后，小宝继续做着他的豆腐生意，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只要饿不死，他就能大喘气地活着。
　　 那一年夏天，小宝坐在月台上看着俺拉磨，家里突然来了两个客人，刚进门就扯着嗓子喊小宝。俺循声打量，认出了其中一个人，他唇上的那撮八字胡很明显，八字胡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年轻。小宝也认出了他，站起身子打招呼，笑着喊了声“梁队长”。八字胡身后的那个小年轻笑吟吟地说：我们的梁队长现在可是咱们镇的镇长了。小宝握着八字胡的手连忙改口：喔！原来是高升了，恭喜恭喜啊！八字胡摆摆手，不以为然：高升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现在全国解放了，我这个游击队队长也就没用了。他说着话，扭头看着正拉着磨的俺，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语气也变得凝重：小宝同志，这头驴还拉磨呢！它可是咱们的英雄，你可一定要善待它。
　　 小宝忙不迭失地回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的豆腐生意还指望着它呢！梁镇长放心吧，我不会亏待它的。八字胡听了小宝的回话，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他走到俺的身边，摸了摸俺的耳朵，还摇了摇挂在俺脖子上的那个铜铃铛。那个三年前他亲手送给俺的铜铃铛。还戴着呢？八字胡笑嘻嘻地说着，轻轻晃了晃那个铃铛，“叮铃，叮铃……”声音很悦耳。小宝看着八字胡说，您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梁镇长这次来肯定有什么事吧？八字胡说今天在镇上开表彰大会，他是专程来请小宝的，嘱托他一定牵着驴过去。行！小宝高兴地应着，也顾不得磨了一半的泡豆，立马给俺卸了套、摘了笼箍，牵着俺跟在梁镇长的屁股后面向镇上走去。
　　 木质牌坊西南角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整个场子都是锣鼓喧天、彩旗招展，人们披红挂绿，转着圈地扭起了秧歌。土台那里更是人山人海，台子上早就摆好了一长溜儿的桌椅，椅子上坐了好几个人。梁镇长不晓得什么时候爬上了台面，举起手里的一个筒子喇叭大声喊话：乡亲们！都静一静。他向着台下压了压手，众人偃旗息鼓，场子里顿时安静下来，一时间鸦雀无声。他说今天是全国人民大解放的喜庆日子，要在这里给战斗英雄授勋。
　　 俺也挤在人群里东张西望，整个场子里除了俺是四条腿的，其余的都是两条腿站着的，但这并不影响俺看热闹，他们都对俺很好，还有一个人在俺脑门儿上挂了一朵大红花，宝儿的胸前也挂了一朵红花，那朵红花映着他红彤彤的笑脸，他乐得嘴巴都快咧到耳朵根子了。八字胡喊了一通话，最后说：下面，咱们掌声有请杨县长上台讲话。台下传来啪啦啪啦的掌声。掌声未落，高台后面走上来了一个清瘦的女子，她从八字胡手里接过筒子喇叭开始讲话，开始的时候俺并没有太留意她，但她一讲话，却吸引了俺的目光，因为俺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似曾相识，却又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她的话音，俺便死死地盯着她端详，这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玉肤白皙，说起话来声音甜甜的，如银铃一般清脆。后来，俺终于认出她来了，她竟然是那个“黑女人”，就是三年前俺驮着她过河的那个“杨政委”，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可是黢黑黢黑的一个人啊！今天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白啦？现在俺相信了，那一天她真的是涂了锅底灰了。
　　 她现在可不是什么杨政委了，更不是什么黑女人了，而是大名鼎鼎的杨县长。杨县长第一个点名授奖的就是小宝，小宝恣得眼睛都拧成了麻花，牵着俺一瘸一拐地上了土台。
　　 杨县长走到俺的身边，先是笑着跟小宝打了声招呼，然后把手搭在俺的脊背上，不断地抚摸着，久久没有撤手。俺能感觉到她的手在微微颤抖，遂抬眼偷偷地看她，见她的眼睛里噙着两汪晶亮。这个时候，有人从后台托出了两个木盒，她将盒子接在手里，从里面取出两个明晃晃的圆盘分别挂在俺和小宝的脖子上。俺不晓得那是什么玩意儿，或许就是他们所说的“军功章”吧！果然不出俺的所料，这玩意儿真不能吃，说实话，俺是真不稀罕，可俺觉得小宝稀罕，不然，他也不会乐得眼里都有了泪花。杨县长压制着自己激动的情绪，举起筒子喇叭开始讲话，她大声说：想当年，我着急过弥河送情报，正是这头驴驮着我过的弥河，它用它的机智勇敢呵退了盘查的敌人，使情报及时送到了同志们的手中，我们的队伍才打了一个大胜仗，这头驴，可是首功啊！这枚军功章，它也受之无愧。
　　 台下爆发了雷鸣般的响声，还有欢呼声、呐喊声：讲两句，讲两句。俺拿眼偷偷瞟了那个女人一眼，觉得这个杨县长可真是了不起，有一张好嘴，死人也能让她说活了。什么机智勇敢啊！俺当时就是黄豆吃多了，放了个屁的事，那些坏蛋都是被俺熏跑的，若是真要感谢，就感谢八字胡吧！是他让俺吃了那么多的黄豆，真是撑出屁来了。再说了，还让俺讲两句，讲啥啊！俺只是头驴，“得儿得儿”地叫唤你们能听得明白吗？宝儿却从杨县长手里接过了筒子喇叭，看来他要替俺讲两句，讲吧！俺洗耳恭听。宝儿拿着喇叭，手都哆嗦得像筛糠一样，说话声也不成遛，憋嗤了好久，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这都是俺，应该做的……应该做的……，听着他说这话，俺就搭眼白他，你都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