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不管怎么样，小宝算是出名了，成了大名鼎鼎的抗战英雄，出了名对他有好处，起码可以解决“娶媳妇”的问题，这可是个大问题，宝儿瘸着腿，这些年说媳妇都是难事。授勋大会结束的当天晚上家里就来了媒婆，给她说李村的李二妮，没想到小宝一眼就相中了，从那以后再有登门说媒的他连看都不看了，只说心里已经有了意中人，看来是非李二妮不娶了。俺没见过那个李二妮，不晓得她长得什么样子，不过看着小宝的满意劲儿，俺琢磨着那女人应该赛若天仙，甚至比杨县长长得都漂亮。
　　 转年二月初八，春暖花开，是小宝娶亲的日子。本来他可以雇一顶花轿去抬新娘子的，做了这么多年豆腐他也积攒下了一些钱，也不差这几个小钱儿，可他非得让俺给他去驮媳妇，说牵着俺去能给他”壮门面”。其实俺也乐意去，一来提前看看李二妮的花容月貌，二来说不定还能吃上让俺魂牵梦萦的可口黄豆。
　　 那天早晨，院子里早就聚了一大帮乡亲，挑翅门楼上也高挂起了大红的绸缎，迎着风呼啦呼啦地响着，门楣上、门框上、门板上、也都贴满了大红的国麦钱，对联，有人在门口的树上挂起了鞭炮，噼里啪啦放了好一通，鞭炮声刚刚止住，喇叭就嘟嘟哒哒地吹，唢呐就滴滴答答地响，还有咚咚锵锵的锣鼓声，把俺的耳朵都快震聋了。有人走到俺的身边，忙着在俺身上披红挂彩，把俺打扮得活像一个妖怪，说实话，那是俺这辈子穿得最新鲜的一天了。那些打扮俺的乡亲一边捯饬还一边说：这可是头宝驴啊！比张果老的神驴都牛逼。另一个说：是啊！它可是给小宝带来好运了，不但成了英雄，如今连媳妇都娶上了。
　　 娶亲的路上甚是热闹，小宝牵着俺头前走着，后面跟着一大帮敲着锣打着鼓吹着喇叭奏着唢呐的人，小宝别提有多高兴了，他使劲儿拍拍俺的脖子，嘴巴贴着俺的耳朵说：好兄弟！三年前你驮的那可是个假媳妇，今天俺让你驮一回真媳妇。
　　 到李家村也就四五里的脚程，大半个时辰也就到了，迎亲的队伍在一处院门前停了下来，众人在门外又放了一通鞭炮，小宝便大声喊着“爹！娘！”开始叫门。门内早就等了几个娃儿，故意不开门，还大声嚷嚷着索要红包，这是当地的娶亲风俗，小宝也不吝啬，红包从门缝里一个接着一个地塞进去，直到空了布兜，那两扇破旧的黑木门总算是摇摇晃晃地打开了，众人便一哄而入。俺也跟着他们进去了，站在院子里看动静。小宝已经进了北屋，想是接他的新娘子去了。一会儿的工夫，屋门口一阵骚动，而且还有呐喊的声音：抱起来，抱起来。俺循声打量，见小宝出现在堂屋门口，他怀里横抱着一大团红扑扑的东西，俺根本就看不到他的上半身，只看见两条腿一瘸一拐地往外挪，刚走了两步，却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他怀里的大肉团也摔倒在地，惹得众人一阵哈哈大笑。俺这才凝神打量，却让俺吃了一惊，乖乖！好胖的女人啊！她那个份量，弱小的小宝哪里抱得动？况且，他还瘸着一条腿。有个乡亲笑够了还打趣：宝儿，你这个婆娘可是够份量啊！都省得你买褥子铺炕头了，哈哈……宝儿却不以为然，似乎心里有谱儿，大声应着：你们懂个啥，俺这个媳妇娶到家，保准生的都是男娃。别说，宝儿这话还真是说着了，这个胖娘们儿不但能生，还天生一副生男娃的肚子。
　　 李二妮要骑着俺过门，俺一看她的身板子，吓得俺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要了命了，她那魁肥的身板子，不亚于把两盘石磨压到俺的身上去，俺虽然愁眉苦脸，一百个不愿意，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俺总不至于撂蹄子不干了吧！那样，小宝多丢脸？
　　 小宝弓着腰，想把那个胖女人抱到俺背上去，努力了好几次也没成功，最后胖女人她爹回屋取了一条长凳，李二妮踩着凳面坐在了俺的脊背上，好家伙，她那胖屁股接触到俺的脊梁骨的时候，俺就觉得像是压上了一座泰山，感觉整个天都要塌下来了。胖女人扭了扭屁股，感觉坐稳当了，小宝扽了扽缰绳，喊了一声“得儿”，俺没动，他又使劲拽了拽，俺还是没挪步子。
　　 这驴是怎么了？二妮爹有些不耐烦，在俺屁股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小宝慌忙制止：爹！别打它。他沉默了一阵子，看着李二妮，小声问道：媳妇，你家有黄豆吗？二妮眨巴眨巴眼睛，回道：有啊！随即又回头冲着她爹喊了一声：爹！你去取些黄豆来。二妮爹白了俺一眼，嘟嘟囔囔地进了里屋。还是宝儿懂俺的心思，不吃两口黄豆，俺还真不想驮这块大肥肉。一会儿，二妮爹又出来了，果然拎着半袋子黄豆，俺嘎嘣嘎嘣地吃了个够，这才迈开步子向着院外走去。喇叭鼓手又一起奏响，吵吵闹闹地往回赶。回来的路上三步一摇晃、五步一扭，驮着这么重的份量，可要了俺的命了。但有那半袋子黄豆在肚子里撑着，俺还是咬牙切齿地把李二妮驮回了家。回了家，俺就感到整个身子都虚脱了，不断出虚汗，打软腿，觉得比在堰坡第一次拉犁都累得慌。
　　
　　 五、吃了俺吧
　　 小宝娶了称心的媳妇，日子也过得有劲儿，同样有劲儿的还有李二妮的生孩子。一晃十年，李二妮共生了五个娃儿，而且还都是男娃儿。说起这个，乡民们都佩服小宝，他也自鸣得意，当年他独具慧眼，一眼相中了胖二妮，果然有一副“金肚子”。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的年景突然变了。那是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饥荒年。小宝的豆腐生意半年前就停了，没人再吃豆腐这么奢侈的食物了，重要的是，颗粒无收的年景，每家每户的粮仓都是空空如也，到哪里去淘换做豆腐用的黄豆呢？
　　 那天傍晚，俺看见小宝手里拎着几块长长棱棱的东西进了家门，他蹲在铡刀跟前铡着他拿来的那些东西，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响。五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围到了他的四周，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问着话，语气充满好奇：爹！这是什么东西啊？
　　 榆树皮。小宝语调沉闷地回答。
　　 这东西，能吃吗？大娃儿表示怀疑。
　　 能吃。小宝咽了口唾沫：我铡碎了，淘一淘，一会儿让你娘给你们做面团子吃。
　　 小宝捧着一捧铡碎的树皮先放到俺的食槽里，他走到哪里，后面都跟着五个快要饿疯的孩子，孩子们的眼睛都是红的，看着食槽那一小撮树皮恨不得即刻抓起来立马放到嘴巴里去，俺抬头打量着他们，每个人都是面黄肌瘦，形似骷髅，俺慢慢闭上了眼睛，不知怎么滴，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俺已经将近一年没拉磨了，主人没有生意可做，俺也算是闲置了下来，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冬天马上就要来了，这个漫长寒冷的冬季，他们一家可怎么熬，而且，二妮还挺着个大肚子，俺使劲儿摇了摇脑袋，不敢往下想。
　　 厨屋里终于有了久违的烟火，李二妮拉着风箱，蒸着小宝刚才铡出来的榆树皮。那风箱的响声很缓慢，像一个孱弱的老人临终前的呻吟，时不时地呱嗒几下，这也难怪，她也好长时间没吃过一顿饱饭了，想是拉风箱都没有气力了。这个家里瘦得最严重的就是胖二妮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几乎瘦掉了三分之二的体重，原来那丰腴魁肥的身板子也不见了，曾经引以为傲的丰满的胸部如今也成了两层皮，无精打采地垂搭在肚子上，只是挺着一个浑圆的肚子，看上去似乎快要生产了。
　　 锅里冒出了一丝热乎气，丝丝袅袅地飘荡着，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小宝说得没错，蒸熟的榆树皮果然也算得上是“美味儿”。小宝亲自掀开了大锅上的木锅盖儿，几个饿红了眼的孩子嗷嚎一声，上前就要哄抢瘫在箅篾上的几个可怜巴巴的窝窝头，却被小宝一勺子拨拉开了：谁都不许抢，人人有份儿。他说着，先挑出一个最大的热气腾腾的窝头递到李二妮的手里，又给他的五个娃儿按大小个每人分了一个，到他这里的时候，却没有了。李二妮看着小宝，嗓音异样的问了句：你不吃吗？
　　 小宝勉强笑了笑：你们吃吧！我不饿，我刮刮箅蔑也就够了。小宝说着，将冒着热气的箅蔑提了起来，用指甲盖儿抠搜起那些遗留在箅缝里的残渣，再放到嘴里使劲地吸吮着，还故意大声地吧嗒吧嗒嘴儿，做出一副享受的表情。李二妮啃着那个树皮饭团，如鲠在喉，她鼻子一圈，眼圈儿突然就红了。
　　 两岁的小五是第一个吃完树皮团子的，他并没有吃饱，先把粘着黏汁的指头吸吮了一遍，吧嗒吧嗒嘴皮子，朝着李二妮伸出了双手，声音怯怯地说：娘！我还要。李二妮瞅瞅娃儿，从手里的饭团子上掰了一块儿递到他的手上，小五接过来，刚要填进嘴巴里，却被小宝一把夺了下来，大声呵斥道：这是你娘的，谁也不能吃。他那声喊嗓门有些大，把屋里所有的人都吓得打了一个激灵，小五更是受了惊吓，扑到二妮的怀里哇哇大哭。
　　 你这是干啥？李二妮护犊子，搂着小五的脑袋朝着小宝瞪眼。小宝什么也没说，将夺过来的那一小块儿树皮饭团往箅子上一扔，一摔门从厨屋里走了出来，快步向院外走去。他经过俺身边的时隙，俺偷偷地打量他，见他的眼睛里闪着泪花儿。
　　 俺低头打量着食槽里那一小撮口粮，心里乱糟糟的，说实话，俺也一年没吃过一顿饱饭了，现在俺都感到自己全身轻飘飘的，像腾云驾雾一般，假如主人现在把俺拉出去干活，俺都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干得了。一年了，小宝也没让俺干过活，他知道俺现在的体质干不了，其实，那个年月田地荒芜，也没什么活好干。
　　 俺将脑袋探进食槽，轻轻嗅了嗅那些口粮，嗯！的确很香，俺还是忍不住吃了一小口，慢腾腾地咀嚼着，俺没急着把它们咽下去，只是用舌头在嘴里来回搅拌着，以图让这种美味儿在嘴巴里多停留一段时间。就这么一小口，俺从晚饭的时间开始咀嚼，一直嚼到夜半三更。
　　 三更时分，北屋门轻悠悠地被拉开了，从屋里闪出几个娇小的黑影，他们蹑声蹑脚地向俺这里靠近，离着驴棚还有八九尺远的距离，却突然争先恐后地奔跑了过来，四五双小手一起伸进食槽，把里面的那小撮树皮抢夺了个干净，又迫不及待地填到嘴巴里，使劲地嚼，狠命地咽，呱嗒呱嗒得响。看着这群饿得如狼似虎的孩子，俺没言语，只是心里觉得涩涩的。几个孩子抢食了俺的口粮，又排成一遛儿，悄声迈脚地回了屋。他们刚进去，小宝就从另一个门口出来了，他走到俺跟前，趴着身子看了看空空的食槽，轻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俺的脑门儿，又转身向着屋门口走去，他沉重的脚步把这个沉寂的夜都敲得颤抖不已。
　　 那天，小宝扛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米袋子回了家，一进门就大声喊：孩子们！快来看，看爹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来了。屋门口探出了一个个皮包骨的小脑袋，都眨巴着一对深陷的眼窝，透着迷茫的眼神只是看，却没人凑过来，也没人搭话。已经好几天了，小宝都是空手而归，他们似乎都已经失望了。大娃第一个走到小宝身边，拍了拍那个米袋子，问：爹，这是什么？
　　 粮食啊！小宝回道。
　　 听到这两个字，其余的那些娃儿们才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团团围到米袋跟前。二娃伸开袋口，从里面抓了一把灰褐色的细细的粉末状的东西放到眼前端详了好一阵子，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抬头看着小宝，问：爹！这是什么粮食，真能吃吗？
　　 这叫观音土，好多人都吃这个呢！小宝说着，低头问二娃：孩子，你觉得味道怎么样？
　　 嗯！黏黏的，还有些甜丝呢？二娃吧嗒着嘴皮子说。听他这么一说，其余的孩子几乎同时把手伸进了米袋子，迫不及待地抓起细土就往嘴巴里填。
　　 都给我放下。突然一声尖利的大吼。众人回头看，李二妮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她双手抱着高鼓的肚皮，狠狠地盯着小宝，语气带着怒火：他爹，你怎么让孩子吃观音土？你不知道吃了这个东西胀肚子吗？我看你是不想要他们的命了。
　　 小宝嗫嚅着，话音都结巴：我，我，我知道，现在，乡亲们都疯抢这个呢！我听他们说，大便的时候，抠一抠也就行了。
　　 不管怎么样，那些观音土他们还是吃上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最重要的是，这种东西取之不尽，有足够的数量。
　　 俺的食槽里也倒了许多观音土，俺也敞开肚子吃，这玩意儿刚开始吃的时候还觉得够味儿，可时间长了越嚼越没有味道，最主要的是，打吃这些东西那天起，整整一个月了俺就没拉过屎，就觉得肚子鼓涨鼓涨地坠得慌。
　　 冬天终于是来了，第一次下雪就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了好几天，外面寒风料峭、天寒地冻。这样的天气，所有的人应该都躲在屋里不出门。然而，田野、树林、土丘、池塘，却时不时地看到一些忙碌的身影，他们都是迫不得已出来寻找吃食的，这个漫长的冬天，总要想方设法熬过去。那天夜里，主人的寝舍里一直亮着昏暗的灯火，还时不时传出李二妮的呻吟声，看来，她是要生产了。
　　 午夜时分，北屋传出婴儿一声微弱的啼哭，随即好长时间没了动静，过了一阵子，屋里却传来了大人的哭声，俺能听得明白，那是小宝的声音。第二天一早，小宝抱着一个小包裹出了门，他眼睛红肿、脸色阴沉，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后来俺才知道，李二妮又生了一个男娃，不过，没活。
　　 那天晚上，俺的肚子突然胀得难受，疼得历害，俺使劲摆着脑袋，将那条拴得不怎么牢固的缰绳挣开了，俺想散散步，遛遛肚子一直没消化的土食，刚走了几步，挂在俺脖子上的那个铃铛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俺琢磨着这么晚了，主人或是已经睡了，为了不让铃声惊扰主人休息，俺想了一个办法，将脖子靠在墙上不断地蹭啊蹭，直到把那根拴着铃铛的细绳磨断，如此，俺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了。北屋的窗口上依然亮着灯，看来，主人还没睡。走到窗户外面的时候，俺听到了里面传出小宝两口子的对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