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革命者(小说)
祖母常常向我打听大伯的动静。当她知道大伯还在画裸体,特别是提出要伯母给他当模特时,气得直跺脚:“离经叛道,伤风败俗,他永远不要踏进银府半步!”祖母骂道,“允许他待在猪舍都纵容了他。他父亲不在,我能拿他怎么样呢?”
祖母是不会靠近猪舍半步的。似乎是,她对大伯的恨超出了对他的爱。但只要大伯在,她便放心了。令祖母担心的是祖父。
已经一个月不见祖父的信了。
三
大伯瘦小单薄的身躯很不显眼,以至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了,银村的乡亲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倒是那匹马,引起了人们的惊奇。他们纷纷围观,并不吝用最好的言辞表达了对马的赞美。伯母对那匹高头大马也颇感兴趣。她每天都要把马喂得饱饱的,把马的身子洗刷得干干净净,皮毛闪烁着柔和的光泽。我想骑马,伯母俯下身子,让我踩在她的肩膀上跨上马背,然后小心地牵着马的缰绳,抚慰着马,让它缓缓地行走在路上。我父亲看到我在马背上会骂我。我知道他是假骂。伯母反复向他保证,我是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的。但远远看到祖母,伯母会紧张地把我从马背上劝下来。然而,过了不到半月的时间,我能熟练地单独驾驭这匹马了。骑在马背上看大伯,他显得更矮小。
我父亲去见大伯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从猪舍走出来,我父亲的脸色都很凝重。有时候,我能听到他们的争吵。有一次,他们的争吵与伯母有关。
“我早就预想到你们总有一天会睡到同一张床上。但应该是我死后。我没想到你们那么迫不及待。”大伯用嘲笑的语调怒斥我父亲。
我父亲当然不接受大伯的指责。村里早有过关于我父亲和伯母的风言风语,甚至祖母对此也没有激烈的抗拒。然而,我敢担保,所有的猜测都是空穴来风,毫无实据。伯母和我父亲向来规规矩矩,从无半点越礼之举。
我父亲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自己的委屈和愤怒,只是用足够响亮的吼叫回应了大伯:“你就是一只猪!”
大伯一拳头将画架上的裸女分砸了两半。
我以为他们从此分道扬镳,反目成仇,至少冷战上半个月。但他们并没有因此翻脸,第二天又在一起聊天了,好像争吵从没有发生过。他们有时候坐在一起,各看各的书,半天也不说一句话。大伯嫌猪舍夜里诸多蚊虫侵扰,我父亲找来好几种草药制作一种香囊放在他的床头。没有了蚊虫,大伯对夜晚山野里传来的蛙叫鸟鸣甚为烦恼,难以入眠。我父亲对此一筹莫展。伯母却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让我父亲在猪舍屋顶上放一桶水,屋檐下放一个铜盆。有了水滴的声音,大伯便可以安然入睡了。后来,我看见我父亲带着不同的人穿过夜色涉过小粉桥来见大伯。我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有胖的,有瘦的,有高的,有矮的,戴着大草帽,来去匆匆,鬼鬼祟祟,神神秘秘的。有时候大伯对他们的大声呵斥引发一阵阵犬吠。
四
有一天,一个陌生男人急匆匆闪进我家,拨掉嘴上的假胡子,露出一张年轻而白净的脸。他从广州带回来一条让我们震惊的消息:祖父被杀头了!
那人说,祖父是共产党,跟他一起被杀头的有十六人,他是年纪最大、官阶最高的一个。祖母惊愕地张开嘴巴,断然否认来人所言,恨不得马上赶到广州为祖父申辩,并且怀疑来人是来欺骗的,但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祖父留下的亲笔信,祖母看后才慢慢安静下来。
“一个老傻瓜!”祖母将信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朝着我父亲和大伯说,“你们告诉我,天底下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
伯母在低声哭泣。那些不明真相的下人也跟着伯母啜泣。祖母瞪了我父亲和大伯一眼,转身回房间里去了。
当天夜里下了一场大暴雨,我能感觉得到屋顶上水流成河。有雷鸣声滚过天际,彻夜不绝。下人们在外面喧嚷着收拾东西,疏浚下水道。祖母房间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祖母苍老的怒骂声和悲叹声穿透窗户和雨幕震动着我的耳膜。我家从没有过如此紧张得让人揪心的气氛,仿佛祖父的头颅挂在大门外。
天还没有亮,伯母将我从床上拎起来,令我马上到大伯那里去,帮他办一件大事。
“马上,来不及穿鞋了。”这是伯母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对我。
我有点迷糊,我要找我父亲,因为我昨晚梦见他远走高飞了。我父亲不在。伯母悄声告诉我,他昨晚连夜过小粉河逃跑了。
为什么要逃跑?我睁大眼睛。
“你爸爸是共产党游击队队长!”伯母说,“贪官县长就是他们杀的……事情败露了,宪兵马上就要到了!”
这是天下最不可思议的事情。没有任何蛛丝马迹表明,我父亲跟游击队有瓜葛。但伯母这时候不可能说假话。她从不会说谎。
“你大伯也是共产党。还是一个大官……像你祖父那样。”伯母此时倒显得很平静,“如果他真是共产党,我也愿意加入。”
我懵了。伯母摸了摸我的头。我推开她的手:“革命是要杀头的!”
“一定不要告诉祖母!”伯母叮嘱我,“她什么都不知道,不能连累她。”
外面雨停了。黑暗中有了曙光。一切都安静下来。小粉河涨水。那条船高出了河面,颠簸着。迅猛而慌乱的河水冲击河床发出“轰轰”的声响。
大伯在猪舍里淡定地收拾东西,烧毁书籍和信笺,还有没有完成的裸体画,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气味。
我咳嗽一声,让大伯知道我在静候他的吩咐。他直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命令我去一趟省城,十万火急。
“把画送给‘南墙’对面的宏远火锅店老板,一个叫屠三的人。”大伯说。
画还在架上,还没完全干,还是一幅裸画。尽管脸部面目模糊,但一眼便能看出,画布上的主人是伯母。很小的时候,我看见过她的裸体,跟画布上的一模一样。
“四十八个人的安危全靠这幅画了。”大伯说,“我所有的画都隐藏着生死攸关的秘密。”
大伯将画布卷起来,装进一只信封里,郑重地交给我说:“这是四十八条革命者的命。”
伯母牵马在门外等候了。
乘船和乘车都来不及了。大伯让我骑马去。马上就走。
“你怎么办?”我问。
大伯遥指小粉河上那条船:“我跟你伯母一起从水路逃跑。”
但那条船多少年没有离开过河湾了!小粉河多少年不行船了!又遇上洪水,连鱼都无法逃跑,何况一条废弃多年的船?
伯母含着惶恐的泪慈爱地拥抱了我一下,在我耳边轻声说:“你的骑术比你大伯好太多了。”
我既兴奋,又害怕。天色越来越明亮。远处的群山像刚睡醒的巨人艰难地蠕动,那里好像藏着千军万马。
“不能走大道,宪兵已经沿着大道朝这里来了。”大伯说,“我已经听得见他们杀气腾腾的马蹄声——你尽管跑,不要管那些蠢驴。”
我从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省城离此有多远,甚至搞不清楚省城到底往哪个方向走。
“朝着血腥味最浓的方向走!”大伯厉声提醒我。
我记住了。我拼命张开鼻子,仿佛闻到了从遥远的“南墙”飘过来的血腥味,那是来给我引路的。
“你已经配得上革命了,现在你已经是一个革命者,好好干!”大伯鼓励我说。他眼里满是哀求。现在他真的是需要我。
伯母和大伯合力将我扶到马背上去。我抬头看到祖母远远地站在家门口,拄着拐杖朝这边张望。一宿没眠,她突然臃肿、衰老了许多。我要沿着河畔泥泞的小道,出发往省城去了。在离开前,我希望祖母能跟我说些什么。至少,我得向她告别。她是世界上最善良最疼爱我的人。
像生离死别,我朝她招了招手。晨光中,祖母一手扶着墙,一手举起了拐杖,颤巍巍地朝我做出了一个果断的“快走”的动作。
我双腿一夹,缰绳一拉,这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扬起蹄脚,驯顺地奔跑起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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