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骨】一川烟草青入骨(小说)
在李墨低头的瞬间,他发现地上有几根被切断的蒲苇草,草色墨绿而清寒透骨。正当他陷入思考时老管家唤他去前厅,这时门前一个少年手捧一个篾盒要进门,见老管家和李墨走过来时疾步上前:“我是来送浇汁鲈鱼的,顺便给白爷贺寿的,贺礼已命家丁卸下,请您帮忙查收一下。”开宴时李墨见到那些相互寒暄的名流便觉好笑,这一笑由眉梢牵动嘴角,原本严厉的神色阙如泼上浓墨一般,墨的眼,墨的眉,唇色淡若桃瓣。方宗回夺过桌上的酒杯坐到李墨身边调侃道:“李大人这如墨的眉目,若带笑看人一眼便要看煞众人了,可惜我没有女儿,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做我的乘龙快婿。”
寿宴的最后一道菜是浇汁鲈鱼,少年说完祝词后顺手把竹篾盒打开,将瓷盘小心翼翼地端到方宗回面前。少年一边嬉皮笑脸地道喜,手轻巧地从盘底撩起一把匕首,李墨一惊,一把按住了少年的手,少年挣脱后将匕首顺势撩起,李墨飞快地将少年的手掌掰向上。少年一声惨叫后匕首落在桌上,李墨卷住少年手臂一提一放顿时将他摔倒在地。方宗回心生不快,寿宴还没结束就已拂袖而去,陈自如目光温存地望向李墨:“孩子,为师还有些事要和白大人商量,你先回府好吗?”李墨的心里疑窦丛生,他想要名正言顺地告诉陈自如,其实早在陈自如烧掉陆图刑狱卷册时,他已经开始怀疑他与青草杀人案有莫大的关联。在他的公犊上,他找到了一页写有名字的素笺。他后来得知,那是病入膏肓的张太守写给朝廷的推举信,每一个被劲草诛杀的人的名字都被人用笔划掉了,未划掉的就只有白承裕、陈自如和方宗回三人。他实在不相信那些死在草下的官吏是陈自如擢升的手段。李墨环抱双手,渐渐明朗的真相仿佛快要消弭掉他对恩师的敬仰之情。他深知趋利避害的官场法则,只是这一次,李墨打算和这项法则博弈到底,他的心如河池跳雨般零乱,转而又似流水沉烟。突然,一个声音仿佛自深海中浮起,“为政以德,存清正风骨为官才能使民生长安。”毫无根据的鼓励,却成为他此刻的力量来源。就在此时,他的眼眸陡然亮了,他在那些不堪入耳的阿谀奉承里决然地走出门去。在他孤傲而冷漠的身姿下,陈自如的内心被什么狠狠一击,生硬的疼让他没有多作解释。在渐暗下去的烟火里,李墨像是白色幕布后面被活生生撤下来的皮影,顾不得寻根问底却已被淘汰出局。
四、
酒意阑珊之时,白府的管家神神秘秘地与白承裕耳语起来,白承裕愣怔了一会,目光不知所措地游移在陈自如的脸上。他以不胜酒力为由推脱众人,佯装酒醉走进偏厅,他灰白的发丝像是岁月残存的墨痕,他的情绪开始波动、颤抖,又止于平静。他俯下身子,脱掉不小心沾到油渍的衣裳让管家穿上侧身躺在床上故作熟睡之态。细思片刻后便踱步出门去了,消失在灰黑色的夜色里。
陈自如也借故去茅房,偷偷溜进白承裕的偏厅。见其在睡觉就上前轻轻拍打对方的后肩:“白大人,有人想要害你,陈某担心你的安危,所以冒昧进来了?”当那人转过身来时,陈自如的脸上仿佛结出了一层冰霜,眉毛狠狠地皱了起来厉声问道:“你们家老爷去哪里了?为什么你会躺在这里?”管家说:“有人约我们家老爷去随意楼的天字号房商谈要事,他让我穿上他的衣服躺在这里的。”陈自如抄起胳膊也疾步走去随意楼,微微发酵的恐惧像是开水下绽开的茶衣。李墨带着两个衙役匆忙赶回白府,当他从管家口中得知陈自如和白承裕的去向时,心口皱成一团,墨色的眼睛像黑夜里通往碧草深处的道路,纵深而迷茫,他似乎能感到心口传来稀薄的疼痛。白府大门口红灯笼里的烛火形成一道暖色的阴影,隐没掉李墨和两个衙役远去的背影。
随意楼的灯火如旧,烟云桥下蛙声四起,楼前红色纱布里的跳动的火苗像天边殷红的霞,又似秀女指间下晕开的胭脂。一个妙龄女子在楼下焦急地走来走去,潜滋暗长的痛快和不安正撞击着她的心。这时一个一身黑衣黑裤黑以黑布蒙面的利落地从楼上纵身飞下,拍了拍女子的肩膀,悄声地对女子说:“你的机会来了,你的杀父仇人就在楼上天字号房!”话音刚落便又飞身远去,迅速地消失在黑夜里。
陈自如打开天字号房时,白承裕已经死在太师椅上,一根劲草穿喉而过,灯火下那根青草上浸染着灰红的血块,浓稠而又新鲜的血正从脖子里涌出,落在地上的血液像是锈蚀掉的岁月。陈自如惊慌失措地摸了摸白承裕脖颈处的脉搏,这时楼下的女子突然闯入,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对着陈自如:“你这个杀人凶手,我今天就要为我的父亲陆图报仇!”心底的仇恨肆意燃烧,横冲直撞地朝陈自如刺过来。陈自如眼圈一红,闪躲开来,他心酸而真挚地将女子推出门外:“孩子,快走啊!离开这里!快!”
这时李墨和两个衙役正着急忙慌地上楼,中途一个女子低头和他对闯而过。当他打开房门时,陈自如气定神闲地坐在椅子上。李墨突然意识到那个与自己对闯而过的女子,转身要去追赶。陈自如上前阻止道:“墨儿,人是我杀的,你将我带回去交给张刺史处置就好了。”李墨吩咐衙役先将陈自如带走候审,自己便从窗户飞出去了。窗外的风吹过他的脸,一股幽咽不断的风让他的心很疼。他不相信自己一向廉洁奉公的老师为达目的而滥杀无辜,他觉得白承裕的死和那个与自己闯而过的女子有说不清的干系。他跟踪女子穿过几条街道,又走进幽深的小巷,他看着这个女子隐没在一处开花的院落,抬头间看到门头上挂着“方府”字样的金色牌匾。
五、
凤鸣城的夜像是一张薄纸,荷塘里的荷叶笼着轻纱,隐约在夜色里的荷叶像错叠的青钱,在凤城刑牢里,李墨蹲下来给陈自如喂汤:“老师,原本我以为你和青草杀人案件有关,直到那天跟踪那位女子进了方府才知道学生误会你了。那个女子正是陆图流落民间的女儿——陆青姿,我亲眼看见她进了方府。我看出老师是有意袒护她,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学生已经查明陆青姿根本不会武功,这就说明有人在打着陆图的名义在达成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凶手先杀了白大人,然后引陆青姿出现,就算不能嫁祸给她也能巧妙地嫁祸给你。老师千万不要认罪,让凶手逍遥法外,张大人已故,方宗回代理刺史事务,我已经拟文上报京都刑部尚书。而此刻,对方宗回来说陆青姿已无其他利用价值,我担心她会有危险,请老师告诉将真相如实告诉我,好吗?”
陈自如转头望向角落里的稻草,发出一声深重的叹息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自述道:“十八年前我有一个很孝顺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告诉我说她有了心仪的男子。我和你师母期待着她将这男子带回家来让我们看一看,可没想到的是这孩子招夫,竟招来一个贼,那个男子抬起头时我一眼便认出他是大盗陆图。因此,我不同意他娶我女儿,没想到这贼丕竟将我女儿拐跑了。一年后上头下令剿灭山中匪患,那时方宗回是在我手里当捕快,他也参与了那次抓捕行动。等到我发现女儿时,只见她脖子卡在菜窖的木门槛上,早已没了呼吸。在王学士死后我就已经发现了死去的都是张大人举荐信上的人,所以誊写下来。后来我发现未被诛杀的仅有白承裕、方宗回和我,我担心白大人出事所以前往随意楼去查探。巧合的是我那可怜的外孙女青姿竟冲进来了,那一刻我便知已中奸人圈套。原本我就对不起这孩子,我亲自监斩的陆图是她的父亲,也是我的女婿。所以我烧掉了十二年前的卷册,违心承认是我杀害了白大人,是因为我不想青姿变成别人的替罪羔羊”
一根长长的灯台里燃着晃晃悠悠的烛火,风从窗缝吹进来,小小的火焰猛一下伸长、扭曲,忽一下冒出一股青烟。静坐下来的方宗回想起过往,他想起自己偷偷地抱回陆青姿,想起他用陆青姿要挟陆图获取蒲苇草杀人的方法;又想起当衙役时受到的轻视和嘲弄,一道冷冷的纯白如刀锋一样划过心口,意绪万千的怨愤化作夏夜里的瀼瀼露水。方宗回听闻李墨去刑房看过陈自如后连续几天寝食难安,这日,天还没亮就招来一个大汉吩咐事宜,打算把陆青姿送回乡下去。
烟云桥下的石墩被青苔的和雨水浸出明灭的锈色,郊外无畏无邪的青草深处暗香袅袅,青草深处被风吹乱的雾气像是褶皱的岁月,一声鸟啼悠悠荡荡地掠过,阳光在雾气下像是悬浮的一团白光,淡淡地发亮。一丝清凉的风吹过她肩上的发,她皱眉问:“为什么我的杀父仇人反而要救我?为什么我进去的时候除了杀父仇人还死了另外一个人?叔叔,请你告诉我真相好吗?”
方宗回眼神里流露出让人无法怀疑的真诚,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然后说:“青姿,你惹了官司需要到乡下去避一避,等到事情过去后叔叔亲自去接你回来好吗?”终于陆青姿在方宗回的劝说下坐上了一顶粉蓝色的小轿,方宗回压低嗓子对护送的汉子说:“我不想再看到她!”他整整衣冠,目送那顶小轿离开,天衣无缝的计划让他产生了漫步云端的喜悦。方宗回暗自揣度良久,他决定明日宴请李墨,一来,可以试探他对自己秘密的把握程度;二来,看他是否能为己所用。若不能,杀之。
陆青姿被带到一处破庙,大汉正要施暴,这时李墨正好赶来,拾起一把断腿的破椅子朝那人扔过去,大汉自觉手臂隐隐生痛,摇晃着手臂抢面而来,李墨握紧正击打过来的拳头,一用力竟将大汉折断手腕,随即数拳出手将其打晕在地。李墨拉住陆青姿的手,两个人的眼神碰在一起,一种无法言喻的熟悉感正在他们心间生发。李墨边走边说:“青姿,其实陈自如大人就是你的外公,我知道方宗回对你不利,故而前来相救。我设法救出陈大人,你们就能相聚了。”
李墨如约赴宴,方宗回将葡萄美酒倒进夜光杯,夜光杯像一盏青色的莲,酒中的冰块浮若白花。方宗回遮饰道:“李大人姿貌绝俗,才情过人,若你我能共干一番大事,流芳千古也是为未可知的事。”李墨站起身来,消瘦的轮廓融化在阳光里,挺拔的身姿像独立风中的青草,他微笑地回头:“方大人高见,但是李墨耻于用杀人嫁祸来获取晋升机会,这也许是方大人惯用的伎俩。然,人有骨,草有风。若我真那样做了,别说是流芳千古,就算遗臭万年我都不配!请恕李墨不能与你狼狈为奸。”说完愤怒地将酒杯摔在地上。屋外的伏兵听声而入,方宗回只得束手就擒。
李墨从桌下取下一个木质的弩机,上面是一根草色的冰箭。李墨将冰箭取下,才发现冰箭里面裹了一条秀挺的草。摒去左右后陈自如对李墨说:“孩子,你可知道这青草如何杀人?”李墨谦恳一笑答道:“老师你看此物是不是与箭矢无异,你看地上这个箭矢形状的磨具,方宗回应该是先将磨具浸满水,然后将草放入其中,再将其拿到地下的冰窖里去冰冻数日,这样冰箭就有草的韧劲,这个磨具的深度足予冰箭杀伤力。行凶后冰箭渐渐地与死者的血水化为一体,冰融化完了不就只剩下这蒲苇草了吗?这样既能掩人耳目,又能杀人于无形……”
秋后,小米黄的阳光散落在弯弯曲曲的石子路上,密密匝匝的枫红随风飞进的荒草深处,那些草下开出淡白色的花穗,挟着草香随清风飞入陈自如的案前,他在岁月里老去的身子骨像是那微微颔首的花穗。李墨和青姿成亲后,他便有了颐养天年的打算。室内上看似平淡无奇,阳光散着谷粒的香味从白色的窗格里再次润了下来。两根细细的阳光如灵动的螳螂落到他长满褶子的手背上,一川烟草动不止,风吹草动的声响如清朗的水声,草声正一层一层地覆盖他的思绪。正在这时一个衙役行礼禀道:“刺史大人,午时三刻将至,请大人移步法场监斩逆贼方宗回!”他的神情自然而又纯粹,像一丛得其真味的芳草,以最朴质,最纯真的姿态,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上站成清风飒飒的卓然风骨,他眼角的皱纹如细草上明晰的脉络。他朗声道:“备轿!去法场监斩方宗回。”衙役应声行礼后,退至几步开外才挺起胸来走出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