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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年】天路纪行(散文)
我心里清楚,待我下山后,艰苦的冬季就要来临,也许直到来年六月,他们才能再见到山外来人。
那天,我在山那边,在那个全世界海拔最高的驻兵点上待了一整天,原打算夜宿神仙湾哨卡,战士们也特意把炉火烧得很旺。不料,晚饭过后,我被强烈的高原反应击倒了。为防意外发生,我恍恍惚惚,如在梦里,被哨卡官兵连夜送到了三十里营房。与哨卡战士之间的一次雪山夜话,被高原反应耽搁了。
第三次在这里夜宿,是跟随一个新闻采访团赴神仙湾哨卡采访。二十多家媒体记者,怀着无限神往飞抵喀什,个个摩拳擦掌,都想去那个被授予“喀喇昆仑钢铁哨卡”称号的驻兵点上看看。但在喀什看完记录哨卡官兵生活的录像片,做过体检,有近一半的人,不得不放弃上山的愿望。剩下一半勉强抵达哨卡,也大都被高原反应击倒。我们在连队忙碌了四个多小时,采访就匆匆结束了。因不少记者高原反应强烈,呼吸困难,必须立即下撤。
下撤途中,天空突然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大雪,说下就下,无声无息。倏忽之间,连绵起伏的高山,一派银装素裹。
六月天,喀喇昆仑山飘大雪是平常事,但对生活在内地都市里的人来说,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但高原反应折磨得我们既无心拍照留念,也没精力和心思赏景,匆匆下山了。
连队干部告诉我,哨卡要搞一点营房建设工程,连里抽不出人手,将工程承包给一个地方工程队,包工头从山下请来三十多个民工,每人每天三百元,不料民工们只在哨卡撑了一宿,第二天全跑了。人跑了,话却留得实在:这地方命都难保,挣钱干什么?
三百元,现在已不算什么,但在二十年前,却是不小的数字。
我知道,战士们在那里守防,每天的津贴抵不上民工的十分之一,可建哨卡半个多世纪,却没发生过战士逃跑的事。战士们说,不管这里多么荒寒遥远,只要是祖国的领土,我们就得守好,一寸都不能少。
在兵站的院子里,我不经意间听到了一段对话:“你体质弱,到房里去睡。”“不,我不回去,你都在车上睡仨晚上了。”“我跑上百趟了,比你有经验。”夜色里,我看不清他们肩上的军衔,但听得出是一个老兵和一个新兵。
在生命禁区,谁都知道,意想不到的凶险随时会降临。但是,为了把危险留给自己,将安适让给战友,他俩竟然拉来推去,在刺骨的寒风里争执了很长时间,到后来,甚至像吵架。这是久经生死考验、纯洁如雪的同志爱、战友情,我想,这就是戍边人托举风雪边关纯洁而又凝重的心灵底色吧。
我相信,在苍茫雪山上当几年兵,拥有了这样的心灵底色,他们就拥有了一笔难得的人生财富。生命里有了这样的经历,还有什么山他们越不过,有什么河他们趟不过呢?
夜,已经很深,我坐在床上,无法安然入睡。心房被那两个战士的对话轻轻拍打着。
五
在高寒缺氧、险象丛生的雪山上行走,许多意想不到的困境,会突兀地横在眼前,令人措手不及,逼着你跟死亡展开殊死搏斗。
从叶城零公里到阿里狮泉河镇,车队在路上跑了七天。为了将车辆的颠簸降到最低,让上山的战士少受点苦,每辆车的大厢板里,都装了足够重的马料压车。但凸凹不平的搓板路,仍颠得人浑身骨头像散了架似的。有时在高山峡谷里跑一天,除了满眼焦晃晃的山,很难见到一个人影儿,一抹绿色,一棵树。冰冷的积雪,在山顶上展示着冬天的永恒。
偶尔会碰上三两个埋头挥锹的养路工。见到车辆,他们会停下手里的活,立在路边痴痴地瞧半晌。
尽管一路上没停止吃药打针,但我的感冒却一直不见好转。
上山,虽说山高路险,但跟随车队行进,遇上险情,大家互帮互助,天大的困难,都好解决。所以,一路上有惊无险,安全抵达狮泉河镇。
为了让感冒好起来,我不得不在阿里军分区卫生所打点滴。在病房里,我见到一个睿智漂亮的女孩,听到一串故事。
六
她是卫生所里的一名护士,父亲曾在天山深处的一个仓库里工作二十多年,她十七岁时,父亲倒在了工作岗位上,永远离开了她和母亲。
父母一直分居两地,在她的记忆里,父亲长年守在偏远的大山里,回家的时间总是很少,很短,对母亲和她这个独生女儿关爱太少,但母亲从不埋怨父亲。
二十二岁是一个人最青春靓丽的季节,也是最不甘寂寞的年龄。但那年七月,她军校毕业,勇敢地踏上了遥远苍茫的藏北阿里高原。
她皮肤白皙,长长的睫毛,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满脸灿烂,声音悦耳如风铃,看到她,我猛然想起著名影视明星许晴。而当我真正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时,发现她心灵深处的东西,远比我看到的丰富、深刻。
她刚到卫生所不久,所里一名刚三十岁出头医生,不到一个月就该当爸爸了,妻子在山下天天盼着他休假回家。但谁都没想到,在一次边防巡诊途中,这名年轻的医生被洪水卷走,直到半个月后才找到遗体。
她说,他虽然长眠在生命最灿烂的季节里,但生命之树上的叶子,没有白长,也没有白喧哗,因为绿过,给过这个世界勃勃生机。
她觉得,氧气稀薄的雪山高原不是生命禁区,恰恰是认识与检验忠诚的地方。战士用生命守望国土,而医护人员,则是用生命守护生命。
她说:“和战友们一起守卫在高原边防,我才懂得了边关安宁在戍边人心里的分量,也真正读懂了父母的爱。”
我知道,一代代边防官兵守望雪域高原的挺拔身影,就是一座座精神高原。这是一种没有海拔的高度,只能用心去体味、去攀登。
一名十九岁的边防战士在卫生所住院,脸上布满了紫外线的颗粒,嘴唇乌紫,指甲凹陷。她每次给他打点滴,这个战士都把脸转向窗外,不敢看她。
后来,她主动跟他聊天,他的话渐渐地多了,每次她一进病房,他就会主动给她讲哨卡上的故事,说妈妈最喜欢他站在界碑前拍的照片。小战士的眼睛里时时闪动着快乐、开心和自豪,病情刚刚好转了一些,就争着要出院,说还有一个月就复员下山了,想跟战友们再巡逻几次,看看界碑,下了山,也许就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上哨所!
出院那天,小战士涩涩地对她说:“我想叫你一声姐姐行吗?”
她莞尔一笑:“好啊,我比你大,你本来就应该叫我姐姐嘛。”
我和她聊起对奉献与幸福的看法。她眨眨眼,沉思了半晌说,在平凡的工作中,我获得的不光是感动、快乐和幸福。女军人在生命禁区是稀有的。上山前,我觉得自己到阿里工作很了不起。其实,跟这里的官兵相比,我感到自己还差得很远,从他们身上,我明白了边关军人为什么会在生死关头勇往直前,为什么吃苦而不言苦。因为,在每一个戍边人的心里,祖国利益高于一切!
有些东西,只有真正到了边关,跟戍边人站在一样的生死边缘,才能触摸到,感悟到。只有理解了边界、界碑在戍边官兵心里沉甸甸的分量,才能真正理解他们心灵深处高高举起的忠诚!
我忽然想起梭罗在他的《瓦尔登湖》里说的一句话:一个人若生活得诚恳,他一定是生活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七
真正的危险发生在返回的路上。
经历了上山的艰险,再往山下返,才发现下山的路比上山时更难行。
没了车队,只有我坐的一辆车独行,且车子由“猎豹”换成了一辆旧吉普。让我高兴的是,司机仍是小张。
虽然小张对高原上的路很熟悉,但那天,我们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迷路了。当时,前面有一辆丰田越野车,我们的车子就跟在它后面,相距也不算太远。
但是,那辆丰田车突然在雪山峡谷里消失了,就像从地面上蒸发掉了,寻不到它的车印,也看不见它扬起的沙尘。满眼是终年积雪、连绵起伏的雪山,看不见村庄、人和羊群,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轰轰隆隆的寒风呼啸着。
那辆车到底去了哪里?难道是一个错觉?
那一行绵延在雪山上的电线杆子也不见了。我们带着电话单机,但找不到电线杆子,仍然无法发出求救信息。
我和小张立在寒风里,顿时陷入了不知所措的无奈和茫然。
1901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穿越荒蛮险峻的喀喇昆仑山进入藏北阿里,付出了右脚五个趾头冻烂截掉的代价。1950年我军第一支进藏先遣部队,上山时有一百三十多人,经过四十五天的雪山行军,把红旗插上藏北高原时,差不多有一半官兵永远地倒在了雪山之巅,而为部队运送物资的骆驼、牦牛和骡马,80%因高寒缺氧倒毙在了路上。
现在,我们迷失在雪山上,死神会让我们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能立在寒风里等死。我们决定开着车寻找生路。车子在雪山里左转右突一个多小时,仍然什么都看不到,似乎离生路越来越远。太阳正一点一点地往雪山顶上滑。太阳一旦落山,夜幕降临,就意味着我们会永远留在雪山上。
此时,油箱里的油也不多了,车子没了油,又迷失在雪山里。出不去,不要说饥饿,仅夜里零下三十多摄氏度的严寒,就会将我们冻死。
在雪山高原,突遇险情,有时,等待就意味着死亡。如果在公路上,车坏了,有时运气好一点,或许会碰上过往车辆相救。可这里没有路,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太阳已经跌落进雪山那边,夕阳把峰顶上白雪皑皑的山头染得绯红,月亮悄悄挂上了清蓝的天空。
就在我们准备留遗言时,生的希望悄然出现,一个牧羊人赶着羊群从远处的峡谷里钻出来。我们赶紧往他身边跑,饿了一天,死亡的恐惧和高原反应,使我们两腿发软,打颤。我们跌跌撞撞,拼命跑,跌倒了,爬起来,接着跑。
牧羊人,是一名藏族中年男子。听不懂汉语,我们不会说藏语,扯着嗓子说了半会,彼此根本无法沟通。情急之中,我们只好比比画画,用手语交流。
现在想想,也许手语,更容易抵达人的心灵。看着我们一脸焦急、无奈,看着我们不停地指手划脚,他呆呆地立了半晌,然后,蹲到地上,用指头在沙地上划了一个圆圈,在中间用力指了指,又顺着中间的点向圆圈外划出一条线,再站起来,伸出胳膊指定一个方向,是演兵场上军事指挥员常有的那种手势。
他转过身走了几步,一转身,看我们还愣在原地不动,又走回来,把我们向他手指的方向推了推。那意思是,赶紧走吧。
凌晨两点,顺着牧羊人手指的方向,我们终于从迷失的雪山里闯出来,重新上了公路。早晨从狮泉河镇出发时,我们计算当天的路程不到两个小时就能到达巴尔兵站。所以路上没有准备干粮,只带了两瓶矿泉水。没东西吃不说,路上还被高原反应不停地折磨着。
后来我想,如果那天遇不上那个善良的牧羊人,如果油箱里没了油,情况会怎样?不敢想!
八
人在路上,常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悄然发生。
从迷路的险境中逃出来,恐惧的心还未平静,更加凶险的生死考验又扑面而来。
高原上的寒风坚硬如刀。尽管时令已是初夏,但夜里寒风呼啸不止,刮到身上连骨头都一阵一阵地痛。那个晚上,我坐在巴尔兵站宿舍的台阶上,仰望苍穹里的星星,心里升腾起一种无法言说的自豪与欣慰,不管怎么说,总算从死亡峡谷里逃了出来,无论吃了怎样的苦,受过怎样的惊吓,总算平安。
大约凌晨四时,兵站的战士为我们做好了热饭。或许是做饭的战士还没有彻底从睡梦中醒来,端上来的面条,其实是面糊糊,没有放盐,也没有任何菜。我知道,在有的边防哨卡,这样的饭战士可能会吃一个冬天。我心里酸酸的,不敢提任何要求,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在寒风里,一口气吃了两大碗。
因要赶路,我们只在兵站浅睡了两个小时。一大早,又爬起来赶路了。
长途奔波的劳累,还有强烈的高原反应,一上车,上下眼皮就不停地打架。但再累,也得想着安全。上山之前,我准备了六条香烟,一路上不停地抽烟提神、解乏,嘴里尽是烟草的苦味。
界山达坂是西藏与新疆的界山,从阿里下山,翻过界山达坂就进入新疆地界了。而进阿里,界山达坂也是标志。海拔5406米的界碑旁,玛尼堆上色彩缤纷的哈达随风猎猎,它们在呼啸的风里宣示着人和神的存在。
闯天路的部队官兵,都有一份山下人难望其项背的自豪:海拔5380米的神仙湾哨卡站过哨,海拔4890米的甜水海兵站睡过觉,海拔5406米的界山达坂上撒过尿,海拔4500米的班公湖里洗过澡。
这些,听起来稀松平常的事,在喀喇昆仑雪山、阿里高原的漫漫天路上,只有不怕牺牲的勇者,才会有这份体验。平凡人,是绝不敢轻易去体验的。
我决定在伸手可摸天的界山达坂上撒一泡尿。
可是,撒完尿,回转身时,我发现小张脸色苍白地蹲在地上闷头抽烟。凭直觉,我知道车子出问题了。
果真是车子出了大麻烦。他沮丧地说,左边两个轮子,刹车片全碎了,刹车不敢踩了,一踩,车子突然打转,方向根本无法控制。停了半晌,他又丢出一句,底盘钢板也断了,你说走还是不走?
滞留在茫茫雪原,等待,会有过路车辆吗?不等,山高,路窄,弯急,坡陡,车子一启动,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泻千里,生死难料。
天蓝如洗,看不到一丝云,连绵起伏的雪山直刺天幕。我忽然想起谭嗣同那首狱中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我们立在“呼隆呼隆”的寒风里,一时相对无言。都在心里盘算着走与不走之间的安全系数。
沉默了很久,小张站起来,大手在空中使劲一挥,“走!”说雪山上有时一天都碰不上一辆车。他找出一小圈铁丝,趴在车底下,将断裂的钢板捆扎了一下。然后,再取出刹车碎片。
我们继续前行。
从高原往低海拔的喀喇昆仑山下走,车子没刹车,危险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路面宽一些,平坦一些还好,但沿途冰雪达坂一座接一座。有的急险弯道上,冰雪还未融化,掌控方向盘的动作稍慢一点,车子就会一头摔进路边的悬崖。我的手心不停地往外冒冷汗。
车子像发疯的牛,下山路上没命地往前狂飙。
直到现在,我都想不起来,上千公里的下山路,我们是在怎样的惊恐中闯过来的。棉衣几乎每天都会被汗水湿透。
车子抵达叶城零公里,我和小张满面风尘,面向阿里高原和喀喇昆仑雪山长跪不起。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个自称从不落泪的汉子,竟泪湿双眼。
阿里之行,对我,是一次比梦还遥远离奇的行程。在险象环生的雪山奔波一个多月,我的体重减了十四斤。这个数字,浓缩了我闯天路的全部艰险与快活。但是,我心里非常清楚,我所经受的艰险与痛苦,不过是边防一线官兵的万分之一而已。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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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