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酒厂的路上，我在小店里买盒烟，老板娘是个快嘴李翠莲，特别擅长自来熟，说一看我就是个大地方来的客，跟别人不一样。我心说当然不一样，就算零件一样，那也型号组装不同。我问她一天能赚多少钱，她大声地说：“糊嘴啦！”接着便向我推销法轮功，还主动介绍她去年春天去省城听了李教主的功课，那法力啊，“咂咂！”她无法形容，只好用咂舌头来表示叹服。我告诉她我就是省城人，要参加法轮功组织，就近找个支部就行了，大可不必跑到深山里来打游击。她还是很热情，非要与我探讨“功力”，还拿出许多书籍和录音磁带。我怀疑我要是答应她参加她那个组织，要她陪我上床她都不会拒绝。她看上去不到30岁，一双乳房很大，身段也还苗条。
　　 我在酒厂住了三天，就向宋厂长说，我想去秀水河乡看一熟人，问他能不能给我派一辆车，宋厂长倒也豪爽，当即答应下来。这样，第二天一早，我坐上宋厂长的那辆三菱越野，绕道邻县向玉皇顶南麓进发。山区的公路很缠绵，像大师傅做拉面似的，往往回还往复许多次才能爬一个山头；公路也不宽，虽然过往车辆少，但偶尔也能遇上几辆，会车时只好让一辆先停下，等对方缓缓擦身而过，然后才能移步。有时车凌峰顶，看群山苍茫，如大海扬波，云霭稀薄，浩瀚无涯，只有大块的翠绿敲击灵魂。这样一直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达秀水河乡政府所在的小镇。我不想让司机再陪我走，就打发他回去了，告诉他我过几天才能回酒厂，如果需要车接，我会给厂里打电话的，这样他就开车掉头走了。我在小镇上简单吃了点午饭，打听到我要去的山村尚在十八里以外，此去约有六七里还是简易公路，再走就是碎石小径了。我问明了方位和路径，背上一个装有洗换衣裳的牛仔包，就向深山的更深处走去。
　　 我这样一路走，一路看，有时还要向人打听路径，渐渐的就接近了我灵魂中的那个痛点。山路漫漫，青山无语，只有溪流潺湲，野鸟呼人。在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我的女人冯小青的故乡，她生于斯，长于斯，然后又离开这里，就像凤凰挣脱了残壳，翱翔于九天之上，不复返顾那凄凉的旧巢。事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冯小青既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我的初恋情人。因为我在漫长的15年读书生涯中，并没有真正爱上过谁，虽然有几次递纸条的阅历，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同儿戏，事实上也的确只是儿戏。我与冯小青异地相识，同居三年，然后就像水泡似的突然迸散，从此天各一方，音讯阻绝。当时并没有觉得怎样难过，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成为我强颜欢笑不能自已的一个渊薮，一道贯穿心脏、始终不能愈合的刀伤，刚结了一层膜又被撕去，刚结了一层膜又被撕去，所以总是鲜血淋漓。我问自己，为什么要失去她，我不能回答，也许她注定只是我生命中的痛苦，哪怕从头再来也不能避免悲剧的诞生。我想到这里时一时无法自处，便停住脚步，倚在一棵翠竹上怅望苍穹。
　　
　　 三
　　 那是一个春日的下午，我和老板徐戎，一个平面设计，一个媒体总监，还有客户部经理兼总裁秘书桑叶、一个司机，一行六人开一辆尼桑面包车自东莞返回深圳，在布吉镇外的公路边偶然遇见了冯小青，那是我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东莞有个保健药厂，老板的气魄很大，很崇拜毛泽东的军事思想；他开辟全国的销售市场也仿照划分八大军区的格局，然后集中优势兵力发动三大战役，底定东北，包围京津，进军西藏，直捣海南，整个就像是解放战争的当代翻版。徐戎一直想把他们的广告代理拿下来，接触几次，苦无打动对方的良策，忽然想起今年乃是毛泽东同志诞辰100周年，可以搞个活动，制造个毛泽东热，这也很对保健药厂老板的胃口，就由我来负责文案。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浏览毛泽东著作、毛泽东传记，以及国内外众多的公开出版的有关毛泽东的文献资料，最后拿出一个“毛泽东诗词朗诵文艺晚会”的框架方案。简单点说，就是以毛的重要词章为主线，着力表现毛泽东同志波澜壮阔的伟大一生，同时再现中国革命惊天地泣鬼神的光辉历程。从“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开始，到“山下旌旗在望”，再到“雄关漫道真如铁”，再到“钟山风雨起苍黄”，最后以“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煞尾。舞台上，配合这些华章的，是一场时尚而又煽情的歌舞表演；同时大量制作毛主席像章，像章背面是赞助单位，也就是保健药厂的厂名和产品简介，然后免费散发，供广大人民群众做护身符使用。当然，前期是会有一点渲染和铺垫的，晚会得等到年底才能举行，也就是12月26日毛泽东诞辰纪念日；主会场设在药厂内，约几个搞主旋律的影视歌星，再请中央电视台现场直播。要说毛主席与这药厂有什么关系，可以这样解释：毛主席他老人家为什么八十高龄还那么精神矍铄，夙兴夜寐地领导着亿万中国人民反修防修，开展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那是因为他老人家的生活秘书常年给他服用一种秘制膏丹，因而得以鹤发童颜。老人家驾鹤西去后，这位生活秘书携神秘配方来到南中国，被药厂老板慧眼独具发掘出来，几经科学炮制，成为味美可口、携带方便的口服液；现无私贡献于祖国，造福于人民。药厂老板读罢这一方案，大喜过望，立即表示可以合作。我们在药厂住了三天，谈得非常愉快，药厂老板表示，首付款120万可以在一周内打到我们公司的帐户，徐戎兴奋得直搓手。从东莞回深圳的途中，徐戎一再的许诺给我重奖，我当然是来者不拒。车到布吉，再往前开就进铁丝网封锁线了，桑叶说尿急，要求停车，我们就停车各寻方便。我就是在这时候发现坐在路边垂泪的冯小青的。最初我并没有留意，因为站在路边放水有失儒雅，我们都跑了很远才回来，而桑叶可能跑的更远，这样我们方便了之后，只能在车边等她。徐戎先过去和冯小青搭话，他可能兴致太好了，话就特别多，一会儿却扬声向我喊：“欧天放！是你老乡吔！”我只好走过去，看见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头发有点乱，身上有点脏，满面泪珠如雨打梨花。我就问：“哪儿人？”她细声细气并且好像很胆怯的说:“乃当县。”我想起武笑非就是乃当县人，不免有几分亲切和同情，就说：“怎么坐在这种地方？”她说，想去深圳打工，没有边防证进不去。我沉吟了一会，掏出身上仅有的两百块钱递过去，“你还是回家吧，没有边防证的确进不去。”徐戎很大方，掏出五百元，那姑娘摇摇头，“我不回去，死也不回去了。”我说那怎么办，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时桑叶回来，就笑我们是不是看上讨饭姑娘了；这女人有段时间对我眉来眼去，我知道她和徐戎有点不清白，就很回避，现在她这样阴阳怪气，倒使我动了义勇之心，就向徐戎说，“你们先回去，我来想想办法。”这时另外几位同事也都聚过来，对冯小青评头论足，弄得这姑娘手足无措满脸羞红。我说你们回去吧，她是我的小同乡，我来处理。几个人就嘻嘻哈哈地上车而去。我向冯小青说：“你有什么亲戚、熟人在这边吗？”她摇头，我又说，“那你一个人可不太安全啊。”她就默默流泪。我叹口气，心里很伤感；我知道凡是跑到这边来的，轻易是不想回去的，我自己就是一个活例子。我把她带到镇上，找一个廉价旅馆住下来，安顿之后就打算搭公车回城里去，她很可怜地说：“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帮我找份工作好吗？”我说：“你能干什么呢？顶多也就是去电子厂里做线工。”她说做什么都行，我留下名片，告诉她找到工作就通知她，就回了市区。谁知第二天一早她就打来电话，说昨晚有人使劲敲她的门，幸亏门加了保险，不然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害怕得要死，已经从小旅馆里逃出来了。我跟徐戎说，你有什么朋友是开厂用工的？此时帮忙等于雪中送炭，意义非同一般。徐戎就四处打电话，然后告诉我有两个地方可以选择，一个在市政范围内，也就是在铁丝网以内，需要边防证才能进出，这等于自动否决；另一个在宝安，是一家玩具厂，做装配工。东莞那个保健药厂倒是关系不错，但刚谈下来生意，马上给他塞个人过去，好像显得我们很不上路。这样我就又去布吉，找到冯小青，领她去了玩具厂。厂子在一个荒僻的山坡下，有集体宿舍，但极简陋；好在冯小青并不挑剔，这样就算安顿下来。
　　 我在徐戎的公司，已经干了两年多。刚到深圳也是瞎撞，随身带的钱快花光时，还没有什么头绪，心里恐慌，只好胡乱找个工作，为保险公司拉保险，结识了很多阔人，我就是这样认识徐戎的。到了广告公司后，工作压力很重，但一到周末人去楼空就很寂寞。有时候一个人去操场上踢球，从场这头踢到场那头，当然命中率很高，常常凯旋而归，也挺有成就感的，不过这样的事干多了也很无味。我又不想找鸡，娱乐场所去过多次后更加无味，这样就跑到玩具厂去找冯小青。接触多了，觉得这姑娘很温顺，也很清秀。她们是没有节假日的，我去了她只好请假，但从不去她的宿舍，只在野外散步。我问她多大了，她露齿一笑，“我属兔的，你猜猜我多大？”我说：“知道了。不过我不明白，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跟畜生比？”她就笑，扬起小拳头要打我，“有你这么说话的吗？”我跟她一道回忆从长江北岸开往广东的那趟火车，人是那么拥挤，连走道里都坐满了人，厕所从来不空，恶臭难闻，就这样还进进出出，往往门口还要排上长队，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她每次见我都要梳洗一番，我就取笑她，“头梳得这么光，搽了几斤桂花油？”她就说，“哎，就是，在我头上站一站，苍蝇都要拄拐棍呢！”声音甜润悦耳，使我心中无限受用。我说，“你很漂亮。”她有点羞涩，笑了一会，扬起脸说：“人家都讲，我像那个演小花的陈冲。”我就笑，很想跟她上床，就问她为什么不带我去她的住处，她满脸绯红，“他们……”她欲言又止，脸红的很厉害。我就开导她：“古往今来的爱情，如果剔除了性的成份，那么就只剩下空壳了。”她抱住我的脖子，把脸埋进我怀里，我说，“你说什么？”她扬起脸，问，“你真的爱我吗？”“当然。”其实我谈不上爱她，再说上床和爱根本是两个范畴，干嘛非搅在一起。但女人大都喜欢胶柱鼓瑟，似乎不这样就不甘心，因此常常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你干吗爱我。我又没文化，长得又不好看。”我说，“爱一个人不需要任何理由，爱就是它的全部实质。”她就很陶醉的倚在我怀里酝酿情绪，然后拉住我的手回宿舍。到了那里我才知道，那真不是个适宜做爱的地方，环境太脏不说，大白天居然有人躲在蚊帐里自我加压苦练内功，弄的单薄的铁架床摇摇欲坠，喘息声和迷醉的吟哦声波涛汹涌。我很失望，像要打喷嚏，又没有打出来，我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提起宿舍就满脸通红，就拉着她的手退出来。“晚上动静还要大。”她红着脸告诉我。我给她买过一身衣裳，我认为女人最美丽的时候是，刚及肩胛的不太长的黑发，扎成一束或者披散开来都可以，配一条饱含浪漫情调的色彩宜人的长裙——她的腰身应当是会说话的；如果再加上一张甜羞的笑脸，那就基本上完美无缺了——脸蛋的俊俏冶艳倒在其次。冯小青穿的就是我送她的那条真丝裙子，头发盘在脑后，身材发育很好，我摸她的乳房可以感觉到饱满而富于弹力，显然那里面充盈了青春的活力和激情。我想，这可怎么办，那么肮脏的宿舍，我是不肯的，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次，总要隆重一些，起码也要干净整洁一些，不然我会觉得心情受了玷污。于是拉着她往附近的小山坡上走，在笼罩世间万物的苍天的呵护下完成了这神圣的一刻。其实时间很短，刚进去时她哎哟了一声，立刻咬住下唇，把我抱得很紧，我一会儿就完事，看她流了很多血，连草叶上都染了血痕。我抱起她吻了很久，又做了一次，这才整衣下山。
　　 接下来的一星期里，我把住处作了调整，从合租房里搬出来，搬进新租的一所民宅，占了朝北的一间卧室。然后抽身去广州，花二百块钱给冯小青做了个假边防证，周末便把她接回市内。她很喜欢这间卧室，说往北看可以怀念千里之外的爹妈，我则为了北屋可避阳光，因为没买空调，这屋里很是燠热。我们的隔壁都住了人，每晚上炮声隆隆，缠绵的叫床声此起彼伏，房子隔音效果差，听得真切，倒是很能激发性欲。尤其是东屋的女人，叫得过于夸张，仿佛刚一进去她就舒服得不行，连嘘带咂，浪声浪气，冯小青说她们真不像话。她自己每到这时总是努力克制，尽量不出声，像条电鱼似的无休止的震颤，却把暗劲都使在我的身上，经常揪得我皮肉生痛；实在控制不住时就咬我，但咬得很有分寸，像小猫似的，每到咬重时就自己松了口。最初的疯劲过后，我这才发现她的小腹部有一道刀伤，像是手术后留下的标记；问她怎么回事，她就发呆，脸上光彩尽失，好像很凄然。我自以为找到了原因，就说：“是急性阑尾炎？”她点点头不说话，抱住我又要。我跟她一同在波峰浪谷里徘徊了一会，她情绪渐渐好起来，就笑着说：“有块疤不好吗？丢了好找。”我说，“对呀！万一你走丢了，我向人打听，‘你们看见我老婆没有？她长得像演小花的那个陈冲，子宫外面有道疤！’”她笑着在床上打滚。她也学南方人的口吻，称我为她的“老公”，经常拖着长调叫“老～～公～～”，声音甜甜的，带一丝颤音，就像一羽鹅毛撩拨我的心儿，当然是十分受用的。她的饭量一直不大，做了好吃的饭菜总是先尽我，自己却吃得很少。问她是不是减肥，她笑着摇头，我说这不行，逼着她吃，她就说：“饭量小不好吗？好养活啊！”她又说：“我要把你喂得肥肥的，过年的时候就能卖个好价钱。”我咯吱她，她常笑的喘不过气来。说真的，屋里有个女人真不错，她能带来无穷的快乐，还能洗衣服，回家又能有刚做好的饭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