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汪云霞寒着脸带来一个消息，这个消息明显是给绿英华听的。金山水不是冻感冒了，是去治斑了。因为没钱，让一个江湖游医给骗了，脸上点的“治斑药”全部“爆炸”，把他那张脸烧得不像样，现在肿得像个猪头，在医院急诊室呢。
　　 乌云又转到了绿英华头上，“想追我啊，把你那一脸斑治治吧。”――这句话可是她说的，我们有证人证言。
　　 绿英华傻了，像木头人一样坐着，面无表情。孔繁伟阴阳怪气地叹了口气：“好男人啊！”绿英华趴在桌上，两个肩膀抽动，显然哭了，但没人劝她。
　　 （三）
　　 金山水就在我们这座县城里，二十多年了，他近在咫尺，却从没有和任何同学见过面，显然是故意躲着大家。当然，他的老邻居汪云霞算是例外。
　　 汪云霞说，别找他了，他不适合到这个圈子里。
　　 我不知道金山水怎么了，考虑了一阵，还是找汪云霞要来电话。就算有心结，人到中年也该解开了吧。上学时的风花雪月，只属于我们的青春期，而现在――都快更年期了。
　　 金山水是打车来的，先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串又一串。两杯酒下肚，我想知道的，他全主动招了。
　　 不和同学见面，是怕人瞧不起。一是结婚时欠了十五万的债，一点一点的刚刚还上；二是结婚十几年，还没有孩子。
　　 就为这？我有点惊讶，世上有多少欠债不还的无赖，人家都趾高气扬地活着，像个大爷似的，你这守诚信还债的倒不敢见人了？世上有多少不能生养的，像同学中孔繁伟就一直没孩子，两口子去年领养个女儿，不一样活得有滋有味？同样的遭遇，为什么只有你自卑得连人都不敢见了？
　　 金山水被我的言论震惊了，我感觉他立刻就挺起了腰，脸上也有了光泽。男人自信起来，就不太难看了，所以尽管他脸上落的那些疤仍然此起彼伏，但起码让我看到了希望。我趁机告诉他，同学们聚会了，有人点名想见你，绿英华从日本回来了！
　　 金山水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嘴角咧开着，伸手去摸酒杯，却不小心把一碟花生米碰翻了，丁丁当当地滚落到地上。
　　 那天金山水喝多了。
　　 金山水说，他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绿英华去医院看他的时候。绿英华那天穿的是一件蓝色的呢子大衣，戴着一条白色的围脖。绿英华和他说了七次“对不起”，还给他买了二斤苹果，两个大的，三个小的。
　　 金山水说，出院以后，他学习特别有劲头，高考的时候他进了专科分数线，也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但是绿英华没考上，他不顾家人反对，撕了录取通知书，回学校复习了。
　　 这件事我知道，我们都为金山水惋惜过，而且绿英华不久就转走了，后来听说嫁到了日本。金山水从此一蹶不振，连半学期都没读完，就从学校消失了。
　　 老刘，我要参加同学聚会！金山水拍了拍我的肩膀，很有力道，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男人的复活。
　　 回来后我在QQ上和汪云霞讲了这些事。汪云霞倒没有什么信心，只是不阴不阳地说，但愿他能真正复活，一天别胡思乱想就行。
　　 胡思乱想？我很敏感，听说汪云霞离婚了。老班长，他对你胡思乱想过吗？
　　 汪云霞骂了我，说金山水的媳妇她接触过，很朴实的一个农家女，这些年一心一意和他过日子，好不容易把债还上了，两口子还攒了几万块钱，准备交个首付，买个楼，过些消停日子。
　　 只要家庭稳定，男人也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吧。我想了想，这条消息是不能发的，现在说话不像从前，不知道哪句话就伤了人。人呢，是永远不可能回到少年时代了。
　　 （四）
　　 第二次聚会，来的同学更加多了起来。绿英华在群里大张旗鼓地说她要请客，本地的同学不用说，林海市的，甚至省城的同学都通知到了。二十六个，济济一堂。照相的时候，金山水提出和一个同学换个位置，这样就能挨着绿英华了。这个举动引起了哄堂大笑，绿英华笑得更是夸张，中年女人自然不会有小女孩的矜持，她索性伸出胳膊，挎着左边的男同学，再挎着右边的金山水，还建议我们都这么照。
　　 看到手机里的照片后，同学们欢呼起来。汪云霞是有心人，她特意带来了初中的毕业照、高中的毕业照，让同学们对比起来。孔繁伟比较坏，他把照片传到了酒店的电脑上，又迅速发到QQ群里，让那些犹豫着不来的、有事来不了的同学看看，馋馋他们。
　　 绿英华做为主人，谈笑风生、尽展风采。我叮嘱孔繁伟，人家请客，人家说什么，咱们都宽容些。孔繁伟笑了，只要有人花钱，她就算吹破天也由她。
　　 坐在酒桌上的时候，有人已经把绿英华身边的位置空出来了，说是金山水的专座。金山水也不客气，一脸幸福地过去了。那天我观察了一下，金山水到底是成年人了，表现得比较沉稳镇定，多数的时候，静静地听着绿英华讲话，听到精彩的地方就大声叫好，或者用力鼓掌。我想，只要和同学多接触，金山水也会是个蛮开朗的人。生活不易，若没有这点开朗乐观，大家岂不更加艰难？
　　 当天气氛热烈，宾主尽欢。出了酒店又去了歌厅，麦克风成了抢手货。孔繁伟好不容易抢上了，要和绿英华合唱一曲，可金山水却冲了过去，一把夺过麦克风。孔繁伟一怔，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音乐已经响起来了，金山水沧桑的声音飘了起来：“如果再回到从前，还是与你相恋……”
　　 金山水唱得还像以前那么跑调，但他的声音中那份真挚却感染了大家，同学们“哗哗哗”地鼓起掌来。绿英华也感动了，她不由自主地和金山水合唱起来，金山水努力配合着，边唱边流眼泪。孔繁伟倒了杯啤酒，和我碰了一杯，俯在我耳边说了句：“感觉他有病！”
　　 我笑笑，让他多喝酒少说话，我觉得，金山水没病，只是重情。虽然那段感情纯属一厢情愿，可是上高中的时候，又能有多少感情是两情相悦的呢？一厢情愿地爱上，难道只有金山水这样吗？只不过，大家的朦胧幻想更容易被现实淹没，而金山水呢，则正好相反吧。
　　 那天是一场成功的聚会，出了歌厅后天色已晚，我给大家打车的时候，发现汪云霞有点不开心，我问她怎么了。她看了看周围，小声说，这两场，全是金山水算的账。
　　 我有点意外，不是绿英华请客吗？
　　 汪云霞说，绿英华是要请，但金山水抢着交钱，绿英华刚才说，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又不好和金山水撕扯，只好下次了。
　　 我倒有点赞赏金山水了，比孔繁伟大方多了。我又笑汪云霞，青梅竹马就是不一样，金山水抢着算回账，看把你心疼的。
　　 汪云霞瞪了我一眼，小声地骂了句：放屁！他能挣几个钱，非得硬撑这个门面！
　　 （五）
　　 那段时间，金山水和同学们联系得特别频繁，又是请同学吃饭，又是请大家旅游，似乎要把这二十多年失去的交集一骨脑补回来。绿英华那段日子过得舒服，她总是带着好心情来和大家欢聚。总是金山水请客，让我们觉得不好意思，绿英华想要交钱，但金山水每次都是争得面红耳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绿英华私下和我说，要想办法把金山水花的钱还回去，但她不知道怎么开口。
　　 金山水安排的场合太多了，不管男女同学，对他的慷慨都是赞誉有加，比一毛不拔的孔繁伟可爱多了。孔繁伟已经有了外号“孔迷糊”，连瓶水都没给同学买过，却场场不落，每次都喝得迷迷糊糊的。金山水的自信是提升了，但我总有些不安，总觉得这样不妥，只是每逢聚会，又总是按捺不住去参加。到后来汪云霞来得少了，毕竟离得远，也不太方便。她在和我私聊的时候，仍然担心金山水这么花钱，不但造成负担，还会影响生意。我在一次聚会的时候也劝过金山水，聚会AA制最好，要不然就是轮流请客，总是一个人掏钱，让大家都有心理压力。可金山水却很诚恳，这些年大家都没忘了他，他很感激，是大家让他重新焕发了青春，就让他表示一下微薄的心意吧。
　　 我再想劝时，金山水神秘而得意地笑了，他老婆怀孕了！
　　 那一天，我们为金山水欢呼了一场，而原计划绿英华回请他的计划又泡汤了。那天金山水给我们上的海鲜，说这顿饭花多少钱他也高兴，四十五岁要当爸爸了，天大的惊喜啊！
　　 我们在酒桌上做了很多计划，全部围绕着金山水未出世的宝贝。有人起了很多男孩女孩名字，有人计划着办满月酒的时候，要把照片上所有的同学和老师都请来。孔繁伟喝得满面红光，笑嘻嘻说他有个好名字，叫金爱华。大家笑骂了他一场，绿英华抓起一个螃蟹壳就丢了过来，金山水哈哈大笑，说什么也要和绿英华一起敬我一杯。这杯酒让我喝得纳闷，什么逻辑。金山水说，正是因为绿英华提的建议，我才出面找他谈，他的心结解开了，和同学们在一起快乐了，他才有了孩子……所以这杯酒得他们两个一起敬我。
　　 金山水的话把我绕懵了，再看绿英华也是一脸茫然，但金山水已经干了，我们也只好端起杯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把要说的话说了，最近聚得太多，大家的胃也喝伤了，该养养了，希望下一回，我们在金山水家的宝贝满月酒上，再度欢聚。
　　 绿英华激动地站起来，说她要回日本了，但如果喝满月酒，她就坐飞机回来。金山水听完，痴痴地看了绿英华一眼，眼泪又哗哗地流下来。那表情，让我有些莫名的心酸。
　　 这以后绿英华又住了十多天，同学们大的聚会没再张罗，小范围的都私自联系了。绿英华走的时候没和我打招呼，到日本以后给我打了电话，她说没敢声张，怕一张罗送行，金山水又得花钱。她又说，金山水花了不少钱，让她很不安，她想给金山水留点钱，算是提前随礼，可是金山水又哭了一场，让她不敢再多说了。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说，等他孩子办酒席的时候，大家多拿点吧。
　　 可这一天，毕竟没有等到。
　　 秋末的一天，有同学在群里说，原来我们读书的县四中改成了公园，就在那半山亭旁边开了家电影院，叫“怀旧影院”。有人激动了，提出回去看场电影。也有人提到了金山水，说他已经多半年没和同学联系了，这回大家请他看场电影，直接问问孩子的状况。我联系到金山水的时候他有点犹豫，后来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晚上，电影开演之前半小时，金山水已经赶到了售票处，抢着买了十二张电影票。女同学都亲热地叫着“山水”，有的给他买瓜子，有的给他买水。金山水明显有点不太自然，但仍然在笑着和大家打招呼。这期间他问过绿英华的消息，我要给他电话，他说有，但是没打。我觉得金山水有心事，琢磨着电影散场后找他聊聊，但是没等演到一半，他接了个电话就走了。同学们都叮嘱他，别忘了满月酒的事。金山水含糊答应着，消失在电影院黑咕隆咚的过道间。
　　 这件事过了有一个月，汪云霞打来电话，说金山水离婚了，媳妇生完女儿，刚出月子，就让娘家人接走了。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呀？这么多年的苦都一起吃了，眼看着债还清了，孩子也有了，干嘛离婚呢？
　　 汪云霞叹了口气，她劝过金山水媳妇两回，那段时间，金山水为了树立在同学中的形象，花了两万多块钱，买楼房的计划泡汤了。就是上个月，大家找他看电影，他已经没钱了，硬是从丈母娘那借了五百块钱，去买了电影票。
　　 我的头“嗡”的一声大了，同学聚会能闹到离婚的程度？
　　 汪云霞又说，也不全怪同学，金山水也太不像话，他给孩子起个名，叫金爱华。
　　 （六）
　　 QQ群里好久都没人说话了。有同学说怎么这么冷清，我说都去玩微信了。两年后的一天，有人在群里大喊大叫，说她要请客。我一看，绿英华又回来了！
　　 一看没人反应。绿英华留言说，明晚八点，“福君酒家”，爱来不来。
　　 群里三十六个同学，在“福君酒家”出现的只有四个。绿英华红着眼睛叫了二十道菜，摆了满满一大桌子。我看她带了酒，就劝她别喝了。绿英华却一拍桌子，跟个女土匪似的，叫服务生上四瓶白酒，今天谁不喝多，谁是王八蛋！
　　 孔繁伟延续着迷糊本色，喝得津津有味。汪云霞话不多，心事满腹，端杯就干。一人一瓶白酒下肚了，孔迷糊的话也敢说了，他说绿英华上次回来整疯一个，金山水现在见着女同学就哭，张嘴就是‘英华’。这次绿英华回来，不知道要整疯谁。
　　 绿英华第一次骂起了粗话，放狗屁，我招他惹他了，我还是向他表示什么了，凭什么把他疯的事算我头上？上酒，接着喝，堵住你那臭嘴！
　　 再喝下去，汪云霞先哭上了。她说手机里的照片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每张合影金山水都紧紧挨着绿英华。她们俩本来定了娃娃亲，金山水的老娘一直叫她儿媳妇，她也没嫌过金山水丑，但金山水就是看不上她。
　　 孔繁伟说，我可听说了，他……他……最近总给你打电话，想和你那啥吧？既然都是单身，就两好合一好呗！
　　 汪云霞“呸”了一声，好模好样的还说啥，现在疯了谁敢跟他。原来金山水已经找到了汪云霞的领导，要把她的工作从林海市调回到我们县里来，方便两个人恋爱，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让人家哭笑不得，气得汪云霞已经把他的电话拉黑了。
　　 人喝多了也就没什么顾忌了，我说，我也把他电话拉黑了。这段时间，他不分黑天白夜，给我打了上百回电话，内容全都一样，“绿英华那天穿的是一件蓝色的呢子大衣，戴着一条白色的围脖。绿英华和他说了七次‘对不起’，还给他买了二斤苹果，两个大的，三个小的。”我都能背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