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没有眼泪
这个时候,因日军的扫荡和国民党的封锁以及自然灾害的影响,根据地遭受了极大的困难,因此党中央发出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每一个人都加入到了大生产运动中,孟和也不例外,方忞因要随时关注电台的情况,故而他们白天,一个在工作,另一个不是在工作就是和同志们搞生产,几乎没有独处的时间。
今天凌晨,好不容易有了一点儿空闲,孟和与方忞二人就来到这片小树林短聚一下。忽然方忞想到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跟白梅说,但又不想放弃与孟和短暂的相聚时光,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情感压倒了理智,和孟和一起来到电报室。
方忞拿了文件就去找白梅,临走前说“你什么都不许动,好好的在这儿帮我看着,我一会儿就回来”。孟和笑着道:“我又不是不知道纪律,怎么敢。”过了几分钟方忞回来了,并未发现有何异样,便夸奖了孟和一番,又和他一起回到小树林聚了一会儿就各自回了各自的岗位。
接下来就是方忞从白梅处得知了内奸的消息。既然内奸与电报室有关,而电报室又一向由她一人负责,今天凌晨只有孟和来过,不是她,那自然就是孟和。
“方忞,我不想骗你,你说对了。”孟和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道。
方忞只觉五雷轰顶,原来她差点儿害了她一直敬爱的梅姐,她千不该万不该在孟和面前透露太多白梅的消息,可她却是全出于赤诚和自豪,没想到差点儿酿成大祸。方忞顿时哭成了泪人,嘴里呜咽着:“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方忞,你听我说。”孟和拉着方忞的手,悲声辩解道,“我也不想的。可是,你不知道,你真的不知道,那段日子多难熬,他们,小鬼子,那个卑鄙的女人,你不知道我受了多少苦,我真的受不了呀……我真的没办法才答应她的……一旦答应了,哪里还能回头!”孟和也不禁噙着泪哽咽。
“那密码本呢?我放在桌上的,你是不是也……给他们了?”
“没有。我不是什么都传过去的,只有没办法的时候才传过去一点儿……”
方忞流着泪,呆呆地望着孟和。他的话还能信吗?我该怎么办?方忞问自己。
孟和道:“我想过了。方忞,我们走吧。这些年来他们给了我一些钱,我都藏着呢,足够我们花一阵子了。这儿的事,什么国家、民族,管的人有的是,不缺我们两个。我们就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就平平淡淡的过好我们自己的小日子,其他的就不要再管了。我们,我们到国外去,你也别在这儿,我也不跟他们联系了,就我们两个人,过一个老百姓该过的日子。我们一起走吧,好吗?”
“原来你是怎么想的,可那时候你不是啊,你怎么了……”方忞仍然低声呜咽着。
孟和又道:“方忞,你知道吗?其实我自己一个人有很多机会可以走的,只是为了你才留到现在。现在各个根据地都在大生产,前些日我刚听说了消息,说是要调一些人到晋察冀去,我们都申请去,然后在路上寻机逃走,路线我已经选好了。方忞,我们,我们真的不是什么英雄,也做不了什么英雄。即便有一天胜利了,我们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谁也不会记得,历史也不会记得,还在这里耗着干什么呢?反正都是无名,我们就好好过我们的日子不好吗?什么理想,什么信仰,说到底都是蒙蔽人的话,能名留青史的也只有站在最顶尖的那些人,像我们这样的,辛辛苦苦的什么都干,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图什么呢?一起走吧,好吗?”
“原来你已经定好了……”方忞呜咽着,良久之后终于做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个决定,她望着孟和,点点头道:“好!”
当天下午,方忞就把申请书递交给白梅,请她批准签字。
“你申请去晋察冀支援?”白梅问。
“是。”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还身负嫌疑?”
“知道。”
“那你觉得我会放你走吗?”
“我只能说真的不是我。梅姐,你信我吗?”
白梅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我不信你就早就把情况上报了。你曾经救过我,我理应报答。走吧,晋察冀是个好地方,那儿很安全,做什么都比在这条战线好,至少不会做了什么谁都不知道。”
方忞投过去感激的眼神,道:“谢谢梅姐。只是,真的很抱歉,不能再帮你了。但是,梅姐,当年入党的时候我说过,永远只做中国人该做的事,时至今日,初心未改。”
“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干革命的不需要儿女情长。总之一路走好。”
方忞走后,白梅立刻通知了一股小分队做好准备。
到了晚上,方忞又约了孟和在小树林里,说是要在走之前再欣赏一下这里的美好,留作最后的回忆,孟和爽快地答应了。
“你呀,就是这么恋旧。这儿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孟和笑道。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好,你说,我什么都答应你。”因方忞答应跟他一起走,孟和说不出的舒畅,即便方忞给他毒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喝下。
“我想要那一朵小花,你摘给我好吗?”方忞指着孟和背后的一朵小花说。
孟和不禁哑然失笑,这么多年了方忞还是像小时候那般调皮。他狠狠点点头,转过身去摘那朵小花,可当他回过身时,却看到方忞正举着手枪指着他。
“方忞,你……”孟和忽然意识到他遗漏了什么。
方忞泪如泉涌:“孟和,对不起,这是你必须承担的。”
“为什么,你?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可是,你就不问我我为什么会知道你的身份吗?是梅姐告诉我的,她说我们身边有内奸,与我有关……”
孟和顿时五雷轰顶,他现在才明白,原来他早就被盯上了。这样也好,如果他和方忞两个人一定要有一个人活下来,那必须是方忞。他伸手抓住方忞手里的枪,对准自己的胸口,道:“方忞,我这辈子没什么追求,唯一的,就是你好好的。开枪吧,我死了你就能交待了。答应我,我已经丑陋不堪,可你,必须好好的……”
听了他的话,方忞又怒又悲:“你是真为我想还是埋怨我为了自己牺牲你?这么多年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吗?是你变了还是我变了?难道你忘了小时候你爬到树上去摘野果,不小心摔下来,我把自己垫到你身下,结果你没事我小腿骨折了,好几个月才好。难道你忘了我们刚参加革命的时候,有一次被敌人包围,是我护着你冲出来,当时我中了好几枪,都以为我活不了了……我是贪生怕死的人吗?”
“可,那你这是为什么?我们说好一起走的,只要我们离开了这儿,就可以永远在一起,再也没有烦心事了,不好吗?”
“你到现在还这样想?”方忞早已泣不成声,“走?是,我们走了,我们是可以安安生生的,可其他人呢?没有国哪有家,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都是我们的兄弟姐妹,血脉相连,情浓于水,现在我们这个家,每一个兄弟姐妹都在遭受着欺凌,不知受了多少苦,不知流了多少泪,可你却让我们在这个时候独自去安享荣华,能安心吗?万里长城家,一生唯报国。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即便要走,那也要是在国泰民安、不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我们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谁也不会记得,可积土成山,积流成海,如果每个人都只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那我们的民族、我们的这个家还有什么希望!”
“方忞,我……”孟和已无可辩驳,他发现他们之间有一条怎么也填不满的鸿沟。曾经他也是这样想,可后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孟和已经找不到答案了,而且也已经不必找了。
就在孟和、方忞二人一起约会小树林时,白梅就接到了通知,她怕他们是临时改了计划提前出逃,所以就急忙带人奔去小树林。
眼看距离小树林只有几丈远,白梅示意大家放慢脚步、轻声前进,以免惊扰生变。突然,一声枪响倏然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惊悚可怖。白梅惊感不妙,立刻持枪快步跑去。然而,当她到达的时候,孟和已倒在血泊中,而方忞正用枪对准自己的胸口,虽然白梅大声制止,但无奈还是晚了一步,随着又一声枪响,子弹穿过了方忞的胸口。
“为什么?”幸好白梅拖住了方忞即将倒下的身体,把她揽在怀里,泪眼朦胧地脱口而出。
“杀孟和,是为了信仰,杀自己,是因为爱情,唯有如此两者皆不负。在爱情上孟和没有背叛我,我也不该负他,但他负了我的信仰,也负了他的。”说完,方忞就断了气。
白梅一动不动,好久才缓过神来,她记得方忞说过“永远只做中国人该做的事”,原来是这个意思。白梅恼恨自己枉费慧心妙舌,竟也看错了人。
几乎与此同时,上海的叶隐时、丁小虎从石田路36号安全撤离之后,就趁鹤田花衣集中搜捕的空当,立刻把计划提前,护送李怀音、孟秉贞、严无咎等人前往火车站。叶隐时说:“这趟火车的机长是我的同学,已经联系好了,你们上了火车就立刻出发,绝不耽搁,一定把你们安全送往根据地。记着,你们必须完成任务,就是拼了所有也不能出差错。”
“你们?难道你……不一起吗?”丁小虎疑惑不解。
“不一起。鹤田花衣发现自己在石田路扑了空之后一定会立刻赶往火车站,所以必须是我在半道上把她截下,尽量拖延时间,这样你们的机会就会更大。这么短的时间她根本想不到也没有机会再重新调人。”
“你又想调虎离山?已经有了上次了,难道鹤田花衣还能重蹈覆辙?”
“孙斌不也两次围魏救赵,庞涓照样自投罗网?好计不在新,同样的计策能不能奏效,关键就看抛出的诱饵够不够大。鹤田花衣的目标是我,只有我才能拖住他!”
“可是……”丁小虎预感到,或许这次会面将是最后一次,迟疑不决。
“马上走!”叶隐时厉声命令道,“我们谁都可以牺牲,只有群众和朋友不能牺牲!你没有选择!别把我的行踪告诉李先生他们,到了延安再说。”
丁小虎明白了,他确实没有选择的余地,咬咬牙,噙着泪,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一切正如叶隐时所料,他在半道上截住了鹤田花衣,两个人互不相让,一会儿言辞交锋,一会儿持枪封杀。而丁小虎就抓紧叶隐时给拖来的时间,迅速带人控制了火车站,陪同李怀音、孟秉贞、严无咎等人一起上了火车,“嘟嘟”地驶往根据地,向延安进发。关上车门的刹那,丁小虎隔着车窗流下了一滴泪,算是对战友的告别。
后来,在途中根据地军民的帮助下,丁小虎与李怀音、孟秉贞、严无咎等终于辗转安全来到了延安,而直到这个时候,李怀音、孟秉贞、严无咎等才知道叶隐时的事,可也于事无补,只好把感激、悲愤、惋惜化为动力,全心投入到抗日运动中。
不久之后,上海的新闻就传到了延安,人们只知道那天鹤田花衣抓捕了一个长期潜伏的共党,据说是某家报社的记者,代号叫鳄鱼,但最后两人同归于尽,谁都没有生还。
白梅拿着那张报纸,呆呆地望着,双眼无神。曾有人问她:“你对鳄鱼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说是爱情吧,又明明不像,说不是吧,可又有那么一些味道。”
白梅抬头望着远方,想起二人一起共同战斗的岁月,手里还拿着鳄鱼出发前交给她保管的那个小锦盒,坚定地道:“最好的战友,唯一的知己,心有灵犀,可托生死,但绝不是恋人。”
几个月后,上海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一间不引人注意的民房里,一个人正伏案看报,时而沉思,时而喃喃自语。不是别人,正是叶隐时。
“我真的想知道,你跟白梅……你们,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丁小虎开门走了进来,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笑着问出了心中疑惑已久的问题。
叶隐时走到院子里,站在那棵树下,思绪一下子拉到遥远的从前:“我跟白梅,我们是同乡,是邻居,一起上学,一起入党,一起革命,一起并肩作战,一起虎口逃生,然后,又一起,几乎是同时遇上了命里的爱人,只是,她选择了接受,我选择了逃避。她说,人生百年,水过无痕,既有缘相遇,若不珍惜他日不只自己遗憾,也会让对方遗憾,爱过就已足够,无须执着于结果。而我认为,如果爱着会给对方带来危险,那倒不如斩断情丝,日后也许会有遗憾,但至少可以平安幸福一生。白梅的那个他是我们的同志,而我的那个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他们可以,我不可以。我与白梅,最好的兄弟,唯一的至交,高山流水,相视莫逆,但绝不是恋人。”
丁小虎点点头,心里想着“真是天下奇葩”,嘴里却说:“你已经暴露了,还坚持留在上海,真的很危险。其实只要有心,无论在哪儿,都是为革命出力。”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叶隐时坚定地说,“只要天还没亮,我就会一直在这儿待着,除非我提前见了马克思。”这是叶隐时今天跟丁小虎说的最后一句话。
叶隐时还记得,他的那个女孩最喜欢靠着树,拿着一本泰戈尔的诗集,边念着边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如一汪秋水照着所有的纯真和良善。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能给她想要的幸福,他知道自己不能接触她,可情之所至不由自主。终于有一段时间他突破了防线,有了一段终生难忘的爱恋,但很快他就恢复了理智,只有逼着自己冷漠以对。最后那个女孩在无数次的心碎伤心之后,把他送她的那只镯子摔成两半,随后便成陌路人。
叶隐时还记得,在知道他的那个女孩嫁人的时候,他是笑着流泪的,他知道,只要能给她一生的幸福,哪怕那个人不是他,也值得庆祝。
“白梅会不会一直帮我好好保管那只镯子呢?”叶隐时曾在心里想道,但顷刻间就骂自己杞人忧天。他的朋友,白梅怎会辜负他所托?只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看一眼那只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