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
那一段时间,我骑着毛驴走娘家走得挺勤。
五哥劝我放脚,说还是放了脚走路稳当。解放区的女同志都放脚。我曾经对张殿明说我要放脚,张殿明说,是你五哥给你出的主意吧?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我喜欢小脚,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张殿明还模仿我的样子走了一段,摸着我的小脚说,你看这样多好看?又说,别听他胡咧咧。
在青云山那次战斗中,五哥伤势严重,膝盖被打烂,肠子炸出来,他的肚子里却没有留下任何弹片。县委也曾想把他抬到后方医院,但担心路途遥远,只能让人做了一些包扎,把他抬到我娘家。五哥高烧不退经常陷入昏迷,正值夏天,五哥的伤口发炎,没药可用,村里的郎中也没有好办法。我只能上山拼了命似的多挖些能止血的青青菜,捣出液汁给他擦拭,把菜渣敷在他的伤口,但这些方法都不管用,五哥已经喂不上饭,几天后瘦得皮包骨头。弥留之际,五哥断断续续地对我说,妹妹,我可能不行了。我希望我死后能埋在青云山上,你知道,那里秋天的菊花到处都是,那枫叶一到秋后更是红透漫山遍野。我喜欢。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多杀几个小鬼子,没把这个恶邻赶出中国去。五哥再一次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又说,我痛恨鬼子。更痛恨汉奸。这次开会我不知道是咋泄密的。我觉得鬼子和以往的扫荡不同,这次进山目的性很强,一定是有人告密,可惜我不能亲手宰了他。如果能逮住他,我希望能用他的人头来给我祭魂。每年的秋天,你会来看我吗?我咬住嘴唇尽量不哭出声来,含着止不住的泪水,重重地点了几下头。最后五哥伸出手,用眼神示意我到他跟前,摸了摸我的头。我想他一定还在拿我当小孩。
九
一连三天的提审,弄得我脑子里愈来愈昏乱。我不得不一遍一遍地从我这门亲事开始梳理,生怕漏掉一针一线的细节。我想起张殿明有一回来问我,看到张如菊没有,我顺口说了句经常看到他赶柳子集,之后他就被害了。张如菊被害不久,张殿明说这个老院子有年头了,那些老祖宗不知干啥吃的,难道光知道闲得没事就造小人?弄个三亩、二亩的地,养个三头、两头的牛,就觉得了不起似的。三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太挤了。结果,没出两个月,家里那盖了半拉子的新宅子拔地而起。
五哥回来后的一天,我曾问过五哥认识我的男人张殿明不?五哥说,我和他都参加过长白山上的抗日队伍。在队伍里一叙竟然是老乡,五哥说,部队除了打仗还号召战士学文化,有很多字都是张殿明教给我的,张殿明那时候因官衔问题正在闹情绪。我被派去抗大学习。后来张殿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
第四天的夜里,我在昏昏沉沉中睡着,醒了的时候,我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我终于想起来。区委开会前五哥对我说,妹妹,我们这里就要成立抗日民主区政府了,这是关系到民族存亡的大事。大后天,省委,县委的领导也要来,有些工作需要你帮忙。会议大概需要开三天,做饭的任务就交给你吧!那天晚上我回马闹坡安排家务。半夜三更的时候,张殿明回来了。其实自从结婚那天起,张殿明就很少在家里待着,歇着的时候偶尔也教我认认字。我知道他忙着抗日杀鬼子。只是觉得他回家的次数越来也少,每次回来都深更半夜,但会带回不少银元,在灯下数完了,就装进一个小口袋扎好,吩咐我明天装进小坛子埋在老槐树底下。我曾问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元,他说,你别管,尽管收好。张殿明每次都悄声嘱咐我,不要把他回来的消息告诉任何人,最近又强调特别是我表哥。那天夜里,张殿明没顾上数钱就疯了似的跟我亲热。完事后,张殿明说,我们结婚快三年了,你的肚子该有动静了。我说,谁知道咋回事。之后张殿明又问我,最近见得到王洪林了没有。我说见到了,表哥说我们这里要成立抗日民主区政府了。张殿明说,不孬不孬,又问,啥时候?我说,大后天。张殿明一边提着裤子一边说,我得马上回去了。那天早上走的时候,他比往常提前了好几个时辰。
想到这里,我开始出冷汗,并且一阵大过一阵。五哥真是我害死的?我感觉我就是这样泄密的,不,不是感觉,而是就是。徐区长说张殿明供认是我告诉他的。我对自己的的怀疑已经毫无意义。我想到了五哥,还想到了那些在青云山战斗中牺牲的,我没有资格叫同志的年轻战士,我没想到我背负了包括五哥在内的那么多人命。我已经自己证明了自己是汉奸老婆,不,纯粹是汉奸!
天上的星星眨巴着眼睛,嘲笑般地泛着光芒。我曾想如何逃跑,但现在我不想跑了。即使我能够跑出去,跑到哪里也是汉奸。窗外的风又开始怪叫,叫得更响了。这时候我似乎看到无数个人用无数个食指指着我:汉奸,汉奸,汉奸!
我是两个月前发现我怀上孩子的。也就是青云山打仗的那段时间。那段时间我吃不上饭,还经常恶心经常吐,有时候特别馋点酸东西。那些经验丰富的婶子大娘说我不是“空身人”了,我不懂“空身人”是啥意思。一个婶子说,就是有喜了。我不信就去问了郎中,郎中给我搭了搭脉,说,恭喜,是喜脉。
这是张殿明的种,这事赖不上别人。
张殿明是汉奸,我是汉奸老婆,我的孩子是啥?汉奸羔子?汉奸崽子?不论是汉奸羔子还是汉奸崽子,都不是好玩意好东西。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外面有人擂门,说,半夜三更的咋呼啥?接着又听见说,她承认她是汉奸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这是从小到大娘常说的一句话。人一辈子谁不想留个好名声?五哥说,日本鬼子很快就完蛋。我想也是。到那时候柳子峪里的人不忙了,都会踏实下心来,到大街上晒日头“嚼舌头”。俺这一满家子,一定会被人吧嗒着烟,咂巴着嘴,像一头咀嚼着草料,又舍不得咽下去的老牛,饶有兴趣地倒磨上它几十甚至上百年。这种被人骂祖宗,戳脊梁骨的事,细想想,到了阴曹地府都害臊。
马闹坡我是待不下去了,我没脸回娘家。
几天的功夫,我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多半,也成把成把地掉。头发耷拉在了面颊,往后拢了拢,摸了摸肚子,不知道孩子有没有知觉,我在心里和他说话:孩子,娘不能生出你了,这就是你的命,你的命就是还没出生就得死,就得托生。别怪娘呀,你跟娘到另一个地方,娘不能让你一出生就夹着尾巴,没法做人;娘不能让你一辈子抬不起头。娘也是为了你好呀!娘也是没有办法,孩子,对不起了!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哗哗地淌了下来,用拇指抹了抹眼眶,我想找点水洗把脸,黑咕隆冬的屋里根本没有,有也没什么用,就是洗个澡,也洗不出清白啊。
被折腾的太久了,我的脚有些麻木,掐脚的时候,摸到了裹脚带,裹脚带换上了不长时间,又长又结实,这让我有些激动起来,我想一根也就够了。大户人家的门都大,窗户也高,我家的也这样。李宝斋家的窗户棂子我踩着杌子也够不着。摸索到门口,老榆木门栓很结实,我在上面打了个死结。
我的脖子越勒越紧,渐渐感觉眼睛开始瞪大,耳朵嗡嗡,我想喊叫,但是舌头一点一点的,不断往外伸出去。这时,我先看到了满山遍野的菊花,又看到青云山上的枫叶红到无边无际。甚至不可思议地看到两只飞舞着的蝴蝶。红叶丛中,五哥笑着伸出手来拉我,像小时候我们在一起玩耍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