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婺源合人老(散文二题)
月亮出来了,杜若花的颜色,野蔷薇的形状。
我不知道,拉二胡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夜晚,为什么会出现在河边。现在,他拉起了《二泉映月》。我站了起来。月光重重落下来。我似乎看见了深冬的南方小镇,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冻雨,在逼仄的巷道里,幽暗,脚步声有长长的回声,屋檐挂着冰棱,冰棱滴着水滴,水滴在下落的过程中,变大变圆,下降的速度越来越快,啪,碎在地面上。蒲公英一样的雪花来了,旋转着,飘下来。从街角转来一个拉二胡的人,破旧的短袄积满了碎碎的雪花,他一边走一边拉着二胡,雪花在他的两根弦上,融化,雪水滴满他的衣襟……。我想起无名氏作的一首《二泉映月》词:
……
人生多苦重,莫若死之轻。
心痛如湖水,痛也似斯平。
人眼皆上翻,哪见蚯之弓。
为此作六曲,曲曲心中鸣。
闻之路人哭,听之鸟无声。
一曲道路难,难于上天青。
二曲言情苦,苦似莲心蓬。
三曲问世人,迷惘如蚁哄?
四曲愈心冷,暖风吹不融。
五曲忆离苦,月下乡无影。
六曲无所事,随处随起声。
……
当然,伤感是难免的,但我并不独自悲伤。我倒头在长凳上小睡一会儿。我瞌上眼,听到了月光落在水里,落在瓦楞上,落在草叶上,落在石埠上,落在路人头发上,叮叮当当的银铃脆响。星江静默的流淌声渐渐悠远而去。拉二胡的人何时离去,我已从知晓。
“清溪萦绕,华照增辉”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夜晚。我去过很多次清华镇。第一次是在一九九五年暑期。古朴的街道,有肉铺,有谷酒铺,有竹器铺。在街口圆角的拐弯处,有布匹店,旧式青砖的门,石灰把纯白色褪去,浅黄浅黑的岁月酱色渗出来,店堂里有两根木圆柱,明瓦透出稀薄的光。小镇安静,黄狗在巷道里摇着尾巴,走来走去。屋舍墙根底下,有浅浅的排水槽,青苔暗长上来。雨季的雨水从屋檐冲泻下来,哗哗哗,路面一下子涨满了油亮亮的天水。门槛是青石条,契在两个青石墩之间,厚重的木大门有两个铁环,风拍打的时候,呛呛呛,清脆邈远地响彻巷子里,像是外出的人,经年不归,突然而至,叩击门环,吧,吧,吧,夹带着沿途的灰尘和心跳,似乎只有这扇门,被叩响,他才得以安歇。若是大雪之夜,他身上大氅还有积雪,夜归的人会独自恸哭一晚。远远亮起来的暗黄色的灯,从窄小的窗户透出来,映照着留有多年前体温的弄堂,那个窗户,就是不曾忘记的眼睛,默默地注视,默默地等待,默默地祈愿,夜归的人一下子鼻子发酸,脚步缓下来,手抚摸门,再抚摸,一次又一次,摁住门环,把脸贴在门上。他的脸涌起河流的波浪,山峦开阔,野花昨夜已凋零。
清华镇是唐开元年间婺源建制县时,县府所在地,隶属歙州,被残月形的星江所包围。镇南,有狭长的山坳地带,肥沃的田畴以梯形和扇形的方式分布。彩虹桥跨江而起,取意于《秋登宣城谢眺北楼》:“江城如画里,山晚望晴空。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人烟寒桔柚,秋色老梧桐。谁念北楼上,临风怀谢公。”彩虹桥始建于南宋,桥长一百四十米,宽六米五,是古徽州最古老、最长的廊桥,有条石垒成的四个巨大桥墩,桥墩上建亭,桥墩与桥墩间以廊相连,形成六亭五廊的格局。一九九六年初秋,我从思口、秋口到清华、鄣公山,孤身旅行了四天。在我未成婚之前,我常常毫无准备地外出,去各个乡野游玩。去德兴,去铅山,去婺源。有时一天,有时一个星期,有时三个月。包里带一本软皮抄一本书,在乡野的小旅馆或乡民家里留宿。
我对寞然的乡野,怀有一种敬畏,走进一片原野,能听到万物在生长,也能触碰到万物在死亡。人世间,大的境界在乡野里:茫茫的雪,从山梁拉扯过来的滂沱雨势,深秋大地上耸起来的芽霄,黑夜中山道上独行人的手提松明灯,墙缝里一枝抽叶的菖蒲……牛背上的牧童,厅堂里突然响起来的唢呐声。在清华镇,在黄昏与夜晚合拢之时,我与一个拉二胡的人不期而遇,虽然未曾谋面。在弓与弦之间,雏菊绽放了,夜莺沉默了,星江缓缓流过他的指尖,时而奔腾时而凝滞,如泣如诉,如歌如吟,时而嘈嘈时而切切,和田野里的虫鸣互为应和,夹杂在水流里,湍湍,潺潺。对岸的水磨房,水车在兀自转动,咿咿呀呀,像一年又一年的歌声在传唱,一年又一年的秋风在刮过在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