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我给母亲打电话，说我原先允诺给她筹划一场佛事买羊的钱暂时不给了。母亲问为什么。我生硬地说，别问那么多，以后会给你二只，三只或更多只的，一定的。我去商店买了两条烟，拎了两瓶酒，去敲头头家的门。一路上，脑里总闪现着被开膛破肚又摆弄出跪卧姿态的全羊。羊在供桌上，褪尽毛的皮肤上刷得红红的。我正捧着供品去找头头。
　　
　　 四、记述可能的旅行
　　 本地有一个比较有名的菜叫“温汤羊肉”，据说要整只山羊，放血脱毛去内脏，沸水淋过几遍即迅速放入桶中，用开水浸没，再盖上桶盖捂，到明日取出，以锋刃切成薄片，佐以姜末、蒜片、老醋、酱油，味道极美。汤，一般指生活中喝的汤，指热水是古时的说法，莆田方言传自中古汉语可见一斑。文字历经几百上千年的变迁，有些意思早就面目全非了。另外我常吃到的是羊肉炖萝卜，也是美味。去新疆旅行，同行突然说必须吃烤全羊，于是兴致全被撩拨起来，早早结束预定的行程，直奔一家大饭店，却被告知，烤全羊必须提前预约，只好退而求其次，各自捧了一个烤羊腿啃，勉强算是不虚此行。还有涮羊肉，第一次是十六七年前在北京吃的，薄如帛纱的肉片在滚沸的浓汤中一烫，再一捞，送入嘴里，回味无穷。后来，在超市里就能买到一盒盒包装好的片好的，吃火锅时入汤一涮就可以吃到，只是总觉得少了些味道。
　　 这些年确实去过不少地方旅行，每到一处，除了游玩，我总是希望能吃到当地风味饮食，但多不能如意，同行的要嘛嫌酸怕辣，要嘛有怕上火、不适应等理由，或者跟随旅行团吃早就预定好的千篇一律的饭，总免不了觉得身到了，而心未能到。外出少则一两天，多则六七天，登长城感受苍茫历史，在莫高窟看辉煌艺术，游漓江忘情于山水，到殷墟追寻千古史迹，还有中原的牡丹，沙湖的秀丽而雄浑，月牙泉的瑰丽，周庄的迷蒙，吐鲁番的炎热，天山的白雪皑皑，庐山的轶闻……想想这副皮囊倒也有过许多享受。免不了又想起，这身躯也曾踩过水田，走进废墟，挑起重担，遭受创伤，杂声入耳，百味入鼻，甘苦入口，空气、烟和灰尘一起在肺里打转，也便有些释然。好的，坏的，人都要经受。
　　 我在另外的文字里写到，挖掘机在废墟边推倒一座房子，把尚可蔽雨遮风的房子扫进废墟。妇人呼天抢地，涕泪四流，协议签过，房子早已搬空了，她也知道大势所趋，可免不了会想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积攒起来的日子，在租住的房子里抛不掉的那份失落和惶急，那哭喊声中蕴含了太过丰富的意思。迫于任务和责任，还有隐约挂钩的工资，我来到这里见识了这一场变化，躯干受思维驱使，行动被种种因素所主宰。
　　 人如这般在世间的游荡可以得见，或被讲述，而吃喝、排泄，只能感受。身体内部发生变化我们不清楚。躺在冷冰冰的器械上，射线、光波、超声波可以扫过里面暗藏的病灶，我收着两张CT片，一张显示腰椎间盘突出，一张表明颅脑健康正常，有问题让我惊慌，没问题则心安了。借助血、尿、粪便、唾液、舌苔、肤色、脉搏，医生会告诉你有了某某毛病，可能是什么引起的，也许是吸进鼻里的空气烟尘，也许是照在身上的光线或看不见的射线，也许是抚过的物件，也许是吃进嘴里的东西，对，温汤羊肉、羊肉炖萝卜、烤全羊、涮羊肉，都会自你的嘴开始一场不为你所知的旅行，沿途逐渐消解、释放、嬗变，导致你牙龈发炎、体温上升、小腹鼓胀，凡此种种。但不吃不喝不呼吸不走动是不可能的，须得多加小心，趋利避害。于是身心俱疲。
　　 生活看似简单的选择题——生或者死，但贫困与富贵、健康与疾病、深刻与肤浅、充实与贫瘠、行善与为恶、安宁与动荡，生赴死的路上有不可胜数的岔路口，每时每刻都在判断和选择——一经选定，不得修改。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接触一些年事颇高者，他们常希望我多组织出去采风、观光，我却总犹豫着，想到纪律，想到他们的年纪、健康和体能，不敢轻易决定。初冬时，觉得再难推脱，于是安排了一日行程就近转转，云高在天，流水微澜，阳光晒脱了厚衫，绿树与荒草相映，城市的喧嚣被山野的寂寥代替，确实比久坐办公室要好过很多。途中我总在想，这也不难呀，老者也都撑得住且抛开了平常有意无意端着的架子，往后可以多多组织吧？可下一次会顺利吗？
　　 中午在山野人家用餐，点的一鱼多吃，中间却夹杂了一道羊肉炖萝卜，可算异类？烧菜兼打杂的把菜端上，强调这是今早刚宰杀的放养的羊。我的视线飘出洞开的窗户，看着坡底杂树荒草中缓缓游荡的羊群，想着吃到嘴里的羊肉，可曾经是它们其中的一只，突然觉得食之无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