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除蟑记(征文·小说)
涂途实际已经醒了,他听到妈妈的声音,突然想哭,但泪腺好像没有这个功能,眼窝里涌动的泪水,却流不下来,他只好把那些液体吞回肚子里。妈妈今年52岁,头发全靠染发剂维持,她说到60岁就不染了,任由它花白下去。涂途知道,妈妈的白发是他气出来的,有时候他多么想出人头地,让妈妈在外人面前耀武扬威,但是……他从抽屉后面转出来,客厅投射过来的一小片灯光,使他觉得刺眼。他在光亮附近爬了一会儿,妈妈正在“噼里啪啦”收拾饭桌,她把涂途翻腾过的菜倒掉,把盘碗洗干净。嘴里嘟囔:“让你给他买个手机,你一拖再拖。”爸爸没吱声,他正在看《神话5》,穿越的越来越没样了,居然从人猿时代穿越至当今,演员清一色15岁小女生,稚气未脱,说话奶声奶气。现在的明星不唱歌、不演戏,就上综艺节目,玩也玩了,钱也挣了,不像唱歌演戏那般辛苦。不过这倒给想出道的少男少女提供了机会,他们不嫌片酬低,只要能露脸,什么都敢接。就说这《神话5》吧,人猿时代的剧情尤其露骨,猿在发情期为了取得交配权,大打出手,孩子们真打,交配的场景也有模有样,不知从哪儿学来的。――爸爸边看边骂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手机的事在饭桌上提过几次,但涂途对那玩意不热衷,所以他也就没往心里去。现在联系不上儿子,他心里也着急,老婆数落,他不敢搭腔,怕引起无端的武力争斗。
涂途终于适应了光亮,他爬到门边,看见妈妈蹲在地上洗头发,头发根部又长出了白头发,与染过的黑发接着茬儿,黑白分明。他有点难过,不过难过很快过去,他就是这样的人,不止是他,就连他最好的朋友崔东昊、连禹也这样。在谈到此类性格时,崔东昊总是说:“不是我们无情,是社会无情。”连禹反驳:“社会怎么你了?你好像对社会相当不满?不要忘了,你三次创业的资金都是社会给的。”崔东昊将三次创业失败的经历当作疮疤,不愿有人提及,连禹是损友,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也不怎的,你爸是局长,你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他回敬。不过他说完就后悔了,他明明知道不是连禹不想工作,是连禹的爸爸认为连禹什么也干不了,出去给他丢人,情愿养在家里。连禹为此很伤心。他们三个私下讨论过这个秘密,彼此相惜。崔东昊说出来,无疑是拿刀子捅连禹的心。连禹懒得再说,陷入悲哀中。往往这时候,三人都不说话,齐刷刷地并排坐在临江内环湖的石头上,六条腿一起有节奏地晃着,六只眼睛迷蒙地望着湖水发呆。三个人只有在这时候,伤心的时间才会拉长。有时连禹说:“难过没用,因为一会儿还得高兴,高兴也没用,因为一会儿还得难过,所以不高兴不难过是最好的状态。”有时他不说,崔东昊说:“我们是家里的小宝宝,是社会的大宝宝。家里一直浇灌我们,有一天说你长大了,可以独立了,以为我们在大学吃了催生化肥,不仅身体壮了,连心智也成熟了。社会呢,像工厂流水线的最后包装部分,通过大学这个标签,把我们推出去,不管我们在包装的过程中有没有发霉。其实我们虚弱无力。”“你的意思是说,在大学进入社会这个阶段,我们被催生了,是吗?”连禹问。“那当然了。我们一毕业就有一笔创业资金在那儿等着,你说我们刚离开书本,稚气未脱,哪会做生意?十人就赔!赔的是谁?家长!受挫的是我们!”涂途终于发言:“鞋大不要怨脚,是我们不行,不行,承认吧!”“不承认!”崔东昊、连禹同时说。涂途说:“我承认我不行,我连我们家老头老太太都不如,他们那么老了,还比我有能耐,能赚钱。我能做到的,就是每天少上一会儿网,少吃点零食,少跟你们鬼混,给他们节省一点钱。”“哇,你真是个孝子。”崔东昊挖苦他。他挖苦崔东昊:“比你强,给你爸爸妈妈欠下一屁股债。”连禹见他俩起了战争,嬉笑着不说话。没心没肺的性格就是这么养成的。所以当涂途看见妈妈的白发难过时,感情一转念就过去了,并没延续多长时间。妈妈洗完头就去睡了,关上卧室的门。涂途突然觉得特别孤单,他爬回自己的房间,想在他熟悉的被窝里睡觉,这时有两只蟑螂从厨房窜过来。
第三章鸽王失踪
李早红第二次上“搜城网”,表情明显凝重。第一次是不知情,第二次是被姜阳阳带进沟,说了不该说的。――关于“工作啦”、“奋斗啦”……在他们家是绝对禁忌,没想到她跑到“搜城网”胡说八道。丈夫很快会知道,她战战兢兢,每天不安地观察着丈夫的反应。姜阳阳仍然对她感兴趣,关于“15万元”的资助去向,引发了一场道德大讨论,网上点击率达到几百万。见好就收。
“搜城网”的决策,作为三类城市新闻网,“搜城网”永远比不上“搜狐网”,它只面对临江市民。作为此事件的当事人,李早红只是一个导火索,她不满地骂:“我招谁惹谁了,把我放在道德的天平上量轻重?我要有那么多钱,既不资助跳楼的夫妻,也不请人灭蟑螂,我要藏起来养老。”但她的话已经不重要,网上你一言我一语,吵得热火朝天。她导火索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姜阳阳对李早红无意中透露的另一个话题比较感兴趣,她预感到李早红话有深意,但不敢戳破,怕打草惊蛇。有了第一次接触,她装作很懂李早红的样子,有事没事打个电话,关心一下。自从儿子大学毕业,李早红便渐渐减少交际,和从前的朋友几乎断绝了,原因是受不了别人对自家孩子的夸赞,比如她的发小说:“我女子还行,职位一路飙升,快升成主管了。”比如她的最好女同学说:“臭小子不愿回临江,说要在北京发展。”再比如她的闺蜜说:“孩子安定了,让我们过去呢,我们有可能在深圳买房。”……等等,诸如此类。她现在只有一个朋友,是对门的三娟子,现在又多了一个记者朋友。
这幢旧楼一梯三户,李早红家住西户,三娟子家住东户,中间是一家姓姬的。旧楼住的当然都是旧人,也就是临江市的老户,他们的上一辈或自己的前半生还是农民,随着临江区域的扩大,他们成为城市的一员。他们一般根基不深,浅显的特征是拥有一套老楼,走在幽深的巷道,花白头发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偶尔有火槐树的叶子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浑然不觉,那叶子和烂茄子味道一样,已经深入到他们的骨髓,他们不惊喜、不厌烦,甚至都注意不到。不论男女,他们由外面回来,都会从兜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网兜,把街边菜摊遗留的烂菜叶子捡起,装进去。不知道这些旧人为什么那么喜欢“网兜”这个东西?好像是为了携带方便。他们提着装满芹菜叶、白菜叶或萝卜叶的网兜,顺着长长的水泥路,走到尽头就是有名的食福苑小区。食福苑小区坐西朝东,四幢家属楼依次排列在西边,东边空位很大,安置着体育器械。东边是临江小学高高的围墙,围墙边缘的火槐树树龄约有十年,长得又粗又壮,树干直耸入云,即使站在食福苑四楼的楼顶上,也很难看到校园的情景。这校园围墙跟食福苑一样老,有一年下大雨,一段后墙塌了,学生们叽叽喳喳跑来看热闹,被校长一通呵斥。校长连夜派人抢修,等雨停,围墙又立起来了。与学校为邻,总会受早晚广播的侵扰,但食福苑的住户从来听不到学校发出的任何声音,这个学校像一个密闭的桶,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而里面的蚊子也别想出来。三娟子就在这所小学上班,她代过课,现在是生活老师,上班时间正好与别人相反,每天下午六点上班,晚上九点下班。
这天晚上,三娟子的脚步声响起来,细碎的、不规则的,像一只受过惊吓的猫。以往这时候,李早红的丈夫会把电视声音关小,向李早红念叨:“听听吧,鬼一样!老鸽王这个女子嫁了人也不回自己家,难道她没有丈夫和子女吗?”李早红说:“她一整天在自己家,只有晚上下班才来住。”“哼,那就更奇怪了。”丈夫说,“老鸽王莫不是被三娟子害死了吧?”李早红惆怅地不想再说什么,丈夫一直说,她一直沉默。三娟子慢悠悠地上了楼,上一层歇一歇,然后继续上。她似乎心不在焉,到了家门口不进去居然拐到李早红他们这面,想了想,又折回去,掏出钥匙开门。锁扣“啪嗒”一声,三娟子进去了。“两个月不见老鸽王了,我要去报警。它的鸽子全跑去别人家的鸽笼去了,和人家的鸽子抢食儿吃,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丈夫心事重重。
李早红问过三娟子,三娟子说父母串亲戚去了,走半年。以她们的铁瓷关系,如果有什么事,三娟子不会不告诉她。但丈夫总是怀疑。
丈夫的怀疑有一天得到证实。
那天,姜阳阳约李早红吃饭,刚好李早红和三娟子在街上抢购内衣。内衣现在大改革,过去提倡用钢圈预防乳房下垂,时下呼吁妇女摆脱钢圈解放乳房,于是新的内衣理念应运而生。这家店别出心裁,微信广告说集齐30个赞,免费订做内衣。临江市的女人们都去逮这个大便宜。李早红和三娟子也去了,排队排在中午11点,最后李早红被告知,岁数大了,乳房得用特殊材料托衬,那部分需自己花钱,算了算,688元。李早红取消对这家店的微信关注,生气地在外面等三娟子。三娟子被店家把乳房捏了个遍,说有结节和增生,得用按摩化淤材料,否则容易癌变。三娟子一听,当即决定用,结果说是免费,她花了460元。
她们出来匆匆往姜阳阳说的地方赶。姜阳阳点好菜,正在讲一通电话,示意她们先吃。她们确实饿了,尤其是三娟子,早上没吃早点,又被敲了460元,越想越呕气。她拿起筷子,满桌子菜却无从下手,都是韩国的各种泡菜,充其量就是中国的咸菜而已。她放下筷子,想叫碗面来吃。
这时姜阳阳挂断电话,李早红把三娟子介绍给她,她笑着说:“嗷,也是咱食福苑的?”不过,李早红和三娟子都没注意到这句话的问题。姜阳阳和李早红漫无目的地聊天,天上一通地下一通,后来说到临江市家养鸽子泛滥的事儿。姜阳阳说:“衣服搭出去晾晒,收回来全是鸽子屎,鸽子害死人!”李早红说:“鸽子是天上飞的,人管不了。”姜阳阳笑了:“也是。”三娟子听不下去了,两人说得都是外行话。她说:“临江闲人多,鸽子是闲人养的,这几年养出一点名堂,出了几个养鸽名人,获了几次信鸽比赛大奖。”“嗷对了,阳阳,三娟子是鸽王卢的女儿。”李早红一惊一乍地往深了介绍三娟子。
原来好吃的在后头。服务员谦恭地上了一只锅子,里面的半成品码得整整齐齐,还有一坨方便面。哇唔,这就是所谓的“韩餐”,跟电视上主人公的陶醉,完全是两回事。“我对这一行相当陌生。三娟子,啊不,应该叫姐,你的官名是卢――”三娟子接口说:“卢娟儿,带个儿音,儿字也是名字中的一个字。”“嗷,卢娟儿姐,你说鸽子得养到什么程度才能当上鸽王?”姜阳阳问。
三娟子咽下一口白菜,说:“首先得花钱买好信鸽,一只具有高贵血统的信鸽聪明、灵敏、识途,有了好鸽子,人才能当上鸽王,我爸爸……”三娟子打住嘴,瞟了李早红一眼。李早红正在吃一块锅里难得的五花肉,注意力不在这里。三娟子继续说:“我爸爸曾经养过一只詹森鸽,飞过一次冠军,后来卖了。”
“卖了多少钱?”姜阳阳和李早红异口同声。三娟子不愿透露,只伸出三根手指头。姜阳阳猜测是30万。李早红猜测是3万。继续吃饭。姜阳阳又说:“养鸽子不错,我记者这碗饭吃不下去,就去养鸽子。”李早红笑说:“哪有大姑娘养鸽子的?你以为轻松?我看见卢叔经常跑出跑进、爬上爬下,有时几天不回家,跟鸽子在野外睡。”
三娟子反驳:“什么跟鸽子在野外睡?那是追踪鸽子的行程,看鸽子是不是按原定线路返回。”李早红跟鸽王卢做了几十年邻居,第一次听说养鸽子有这么多道道。三娟子得意洋洋,夹了锅中唯一的一块猪排吃。姜阳阳点的是五花肉锅,想必这块猪排是后厨不小心混进来的,这会儿便宜了三娟子。她在内衣上没占到便宜,这会儿吃着免费的午餐,还是猪排,心里美得紧。“那你爸爸,现在何处高就?”姜阳阳不吃不喝,突然又冒出一句。
“离家出走了!”三娟子不加思索地回答。李早红愣了。她想起丈夫的怀疑,心里就像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姜阳阳把她们送出餐厅,说还要约见一个人,又进去了。李早红去接班,三娟子回家睡午觉。回她自己的家,不是食福苑小区。晚上下班回到家,李早红迫不及待地把三娟子说漏嘴的话告诉丈夫。丈夫一脸愁容,望着儿子的门发呆。“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和老卢多少年交情,心灵感应在那儿摆着呢。后来,后来呢?”
“什么后来?没有后来,三娟子没说。”
“这不对,老卢两口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出走以后三娟子找没找?不对呀?”丈夫自言自语,一个人进卧室分析判断去了。晚饭也没吃,一直没出来。半夜他突然把李早红摇起来,惊惧地说:“老卢给我QQ留言了!”李早红吓了一跳。丈夫是个书呆子,申请的QQ帐号很少用,今天怎么想起来上?她跳下床,挪到电脑前面,凑过去看,看不见,戴上老花镜。
老卢的留言是一个月以前的,他说:老伙计,我在麻雀山,一言难尽。祝好。他们心乱如麻,自打老卢夫妇不见踪影,他们觉得住在食福苑没有一点意思,曾产生搬家的念头。“你打算怎么办?直接过去问三娟子,还是……”李早红问。丈夫想了一下,在QQ上打了几个字:老卢,我很担心你!请尽快与我联系!落款是许久名。字一闪一闪地,像老卢喂鸽子时被风吹动的头发。两个人睡下,谁也睡不着。临明,他们听见对门三娟子的脚步声,急急地出去又回来,走了好几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