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心愿】除蟑记(征文·小说)
第四章蟑螂求偶
两只蟑螂爬过来,挡住涂途的去路。涂途体型比它们大,但胆子很小,他甚至对突然出现的这一幕无所适从。那两只蟑螂试探性地靠近他,他不动,滴溜溜地转动着三角形头上的两只小单眼和一对大复眼,看它们会怎样?其中一只雌性蟑螂,身上散发着类似于杀猪前的腥膳,壳油光水亮,是黑棕色的。另外一只略小点,壳是浅棕色。涂途看见自己和小蟑螂同一体色,说明他在蟑螂界还是比较年轻的。在人类的世界,他已经老大不小了,他的同龄人大都结婚生子,有的小孩都会打酱油了。他谈过两个女朋友,一个马上就要谈婚论嫁,最终嫌他现代病太重,离他而去。另一个现代病更胜一筹,互相不对付,分手了。现在他变身蟑螂,至少该知道些蟑道,免得被霸气的蟑螂欺负。他一动不动,静观其变。成年雌性蟑螂用4条触须碰碰他,他摆了一下嘴边的短毛,以示回应。雌蟑螂靠过来,它的壳挨着他的壳,它伸过来一条触须,想要缠绕他的触须。――这是蟑螂示爱的表现。涂途不懂,往一边挪了挪,没让它探到自己的须。雌蟑螂不死心,继续过来探,涂途将须子并拢、压低,雌蟑螂探不到,顺着涂途的后背爬上来,两只蟑螂叠摞在一起。雌蟑螂有点怒,探不到须子死耗,纹丝不动,像是吸在了涂途的背壳上。
涂途不情愿地晃晃身体,想把这只恬不知耻的家伙晃下去,但对方不仅不害怕,反倒向他的裆部退去。他憋足劲儿,来了个“鹞子翻身”,腹部的背板打开一道分泌腺的口子,一股恶臭的液体流出来。涂途不知道自己会突然分泌液体,想必是为了把雌蟑螂熏走吧。雌蟑螂被他压在下面后,“噗噗”爬向一边,两个呈扇形的上颚,交迭起来,象一把剪刀,齿间的瘤节突起,发出一种碾碎硬物时的愤恨声。它对涂途不满,要与他一决高下。小蟑螂见这架势,钻进事先看中的一只纸箱里去了。纸箱是爸爸百度学来的治蟑螂的器具,用一个纸盒,盖上开有一道缝儿,边缘撒些面包屑,滴几滴香油,盒内涂上特制的粘胶,小蟑螂钻进去就再也没出来。涂途是人的时候,经常拔开纸箱看,一星期里面能粘十几只蟑螂。那只小蟑螂的下场同它们一样,越挣扎粘得越紧,有的胸腹朝上,死了。有的爬着,连嘴都粘住了。
涂途不想打架,不打架的念头是骨子里带的,与生俱来。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妈妈就整天念叨:若是女孩不轻浮,若是男孩不打架。她似乎认为男孩打架是一切坏事的源头,只要掐死这个源头,万事ok。但是妈妈忘记了一点,男孩若把刚性和好奇没了,一切都没了。涂途后来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觉得无所谓,不攀不比,死水一池。做蟑螂也一样。当雌蟑螂摆好架势,要与他斗殴时,他竟然钻到书桌下面,把散落的几页废纸揪过去,躺上去。雌蟑螂求交配失败,叫嚣失败,灰溜溜地顺着床腿上了床,钻到涂途的被窝里去了。
夜异常安静。半夜,涂途被“扑嗒嗒”的脚步声惊醒,他听到妈妈问:“吐出来没?不行用手掏掏喉咙。”爸爸“啊啊”作呕,声音通过马桶产生的回音,在寂静的夜特别响亮。涂途快速爬过去看,爸妈都在卫生间,爸爸爬在马桶上,妈妈爬在洗脸池上,他们都想呕吐,但吐不出来,黄水一阵一阵往上泛。“不至于吧?中午的剩饭晚上就坏了?”妈妈问。爸爸说:“涂途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他中饭没吃,我不得吃剩饭?”妈妈说:“那我怎么回事?我在单位吃的饭,回来只喝了几口水。”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莫非是……蟑螂!”
涂途想起那只拦截自己的蟑螂,和那只小蟑螂,是从客厅爬入他那屋的,它们一定是上了饭桌,吸噬了桌上的菜和水。爸妈吃了“氟洛沙星”止住吐,凑合睡了。涂途返回,他真想上床揪出那只占据自己被窝的臭雌蟑螂,让它从下水道滚出自己的家。但他现在也是一只蟑螂,他们是同类,他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再说,他不懂蟑螂语言,说不出,难道用武力说?他说服自己,爬回书桌下面,待睡醒明天再说。
涂途做人时养成的睡懒觉习惯,变成蟑螂也不容易改,他睡到10点,朦胧中听到爸爸出门,接着是妈妈,之后家里寂静无声。阳光从窗户照进来,两盆绣球花开得正浓,涂途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寂静被一些杂乱无章的声音打乱,蟑螂们从家里的各个角落,爬到阳光照射的温暖地面上。雌蟑螂也从床上下来,路过书桌时看了涂途一眼,触须抖动了几下,见他没反应,兀自爬向蟑螂部队。蟑螂们在开会。涂途不敢出去,躲在书桌后面透过门缝看。它们说的是蟑螂语,四条触须来回舞动,中间是几近黑色的雄蟑螂舞动完触须,周围的黑褐色雌雄蟑螂们和一律浅褐色的小蟑螂们再舞动触须,好像头儿发布命令,其他蟑螂应和一样。后来,拦截过涂途的雌蟑螂去蟑螂头儿那儿转了一圈,舞动了几下触须。蟑螂头似乎明白了,它转了半圈,所有蟑螂让开一条道。它在前面爬,雌蟑螂在后面爬,它们一起向涂途的卧室爬来。涂途惊惧地缩成一团,雌蟑螂没达到目的,大概想让蟑螂头儿收拾他。他像做人时一样,缺少斗争的勇气,他快窒息了。他巴望身后有个洞,让他钻进去躲避危险,就像做人时,家是他的避风港一样。但后面的墙很瓷实,没有一丝缝隙。
涂途心想完了。
第五章真假麻雀山
许久名像一个上网成瘾的孩子,每天一睁眼就打开电脑,打开QQ,点开朋友老卢的头像看,出神地看。半个月了,上面除了自己的留言,没有只言片语。“老卢也许出事了。”他对妻子李早红说。李早红叠的被子倒了,“呼啦”散了一床。她很气愤,嘟囔说今日不顺。听了丈夫的话,她提出不同意见:“麻雀山也许没有网络,所以没法儿上QQ。”说完又说:“哎,你说麻雀山在哪里?”许久名念叨:“是啊,麻雀山在哪里?”李早红再次把被子叠好,提起笤帚说打扫房间吧,看到儿子空荡荡的房间,又没了心思。
许久名鬼使神差地买了红豆泥包子,这可是儿子最爱吃的。儿子失联一天一夜,老卢失联两个月,这年月到底是怎么了?他担心老卢,更担心儿子,不过他们都是男人,如果自己不想出事,是绝对出不了事的。不像女人,事在眼跟前,不想出不由自己,事就出了。但他听说,男人不出事是不出事,出事就是大事。大事是什么?要命是大事!他倒吸一口气,不敢进一步深想。
食福苑小区的居民都在巷口的板花早点铺买早点。板花是一个女人的名字,她本人是食福苑的老住户,男人曾经是除蟑协会的副会长,他们卖了10年早点,养大两个孩子。几年前男人突然夭亡,板花一个人继续买早点。大家同情板花年纪轻轻守寡,都光顾她的早点棚,虽然她只会做红豆泥包子和开口煎饼,但大家不嫌她的豆浆和稀饭难喝,总是一并买了,哪怕回家再倒掉。李早红可不管这些,她不爱喝板花的豆浆稀饭,就不让许久名买,自己动手做。许久名表面听她的,背地里还是买了,走在门口扔进垃圾箱,既帮助了板花,又不得罪老婆。他的好意后来被人看见,人们私底下传播,传到板花耳朵里。板花感激涕零,不便流露在脸上,只好每次多给许久名两个包子,当做回报。
上个季度,板花给许久名装包子时,随意说:“许老师,你们做学问的真好,干干净净不说,还文文雅雅。我女儿大学念的是现代汉语,现在在家待业……”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许久名所在的临江晚报正在扩招,扩招对象刚好是语言文字过硬的大学生。他回单位核实后,于第二天买早点时,让板花的女儿去单位找一下他,还留了电话号码。板花的女儿很快去了,在他的推荐下,当上了实习记者,挣上了基本工资。此后板花见了许久名表现得更殷勤,比如今天,板花偷偷告诉他:“今天的红豆泥是天然的,我专门给许老师你做的,呵呵……”许久名想问什么是天然的?以前吃的不天然?但他没问。买早点的人很多,来了一拨又一拨,他其实是没有机会问。
楼道内一片黑暗,过去黑,现在成了老旧楼,更加黑。许久名进去,眼睛慢慢适应黑暗,他看见三娟子急火火地从楼上下来。“那个……三娟子……”他叫住朋友的女儿。“什么事,许叔?”三娟子很有礼貌。许久名想了想,摇摇头,侧身绕过三娟子上楼了。“问也白问,她是不会说实话的。”许久名心里想。三娟子走出楼道,站在太阳底下,心里一阵冰凉。
李早红今天不急,她上中班,此时正撅着屁股抠那只粘蟑螂的纸箱。见许久名回来,想让他帮忙,又怕许久名责怪她吃饭时弄那玩意。许久名没理她,兀自吃。她也没理他,自己动手拧开两根铁丝,打开纸箱。十几只蟑螂的尸体展现在眼前,许久名看了一眼,说:“吃饭呢,你恶不恶心?”一会儿又说:“下回你多挤点蟑螂胶,口子跟前多撒点面包屑,这回战况不佳。”说完咬了一口包子,里面的红豆果然与往日不同,浅浅的颜色,以前可是深红色的。许久名明白了,今天的红豆没放色素。许久名出门,路上接到信息:天然红豆,致敬爱的许老师。致字不对,打成“至”了。“至”是到达,“致”是送达,意思完全不同。不过他知道是板花发来的。这个女人,自打他把她女儿介绍进报社,她就隔三岔五发个信息过来,每次都是在他上班途中,礼拜天则静悄悄的。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
许久名一生感情淡漠,不解女人风情,和李早红结婚也是别人介绍的,到了适婚年龄就结婚,没有什么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平淡地过着日子。他做了三十年编辑,接触过不少文学女青年,也有眉目传情的,但他总是一副正人君子做派,一开口就想教育人、给人上课,把文学女青年都吓跑了。板花不同,她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崇敬文化人,许久名冷冰冰的,她却满腔热情,像打不垮的蟑螂小强。许久名对她的短信视而不见,她不灰心,每周一至五的早上8点15分准时发来,“嘀咕”一声钻入许久名的心里。许久名不喜欢没文化的女人,但板花的信息还是让他觉得很满足。五十岁以后,他渐渐开化,心里萌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甚至酒后总想对一个说“我爱你”,才觉得过瘾。但公狼长大了,一回头母狼不见了。过去崇拜他的那茬文学女青年都当了奶奶,新一茬又太小,用你时许老师长许老师短地叫,用过了街上碰见都装作不认识。许久名滋长的感情受到打击,只能扎回到李早红身边。
现在,板花是他身边唯一的母狼。
许久名一生阅稿无数,他的阅历仅停留在一个“阅”字上,他不会赚大钱,也不会当官,升到副刊主任的位置上,就算到头了。他有一年觉得应该出一本书,他培养起来的文学青年都自恃清高地出书了,就连刚出道时不知道高尔基是何人、笔名叫“罗马道”的小子都出了一本散文集,作为一路培养他们、给他们挑刺的许久名来说,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当然,编辑是个职业,没必要跟作者争长短,但是有一天许久名参加市里的文学研讨会,遇见罗马道,又不由指出他的缺点时,罗马道不屑地说:“许老师,什么时候能看到您的大作?我拭目以待。”许久名心里像吃了蟑螂般难受。他于是萌生了出书的念头。
“写什么呢?”他问李早红。他知道李早红文化不高,又懒得看书,但作为他的枕边人,他还是首先问她。李早红到底是个大老粗,她一门心思崇拜着许久名,具体的表现是:床上床下伺候好,每年春秋两季给他抓补药、买补品补身体,家里的重活儿自己包圆儿。这种如子女般的疼爱,从他们二十岁结婚起,就一直贯穿在他们的生活里。在他们的夫妻结构中,许久名就像李早红的孩子,和儿子的地位一样。许久名年青的时候心高气傲,李早红对他越好他越反感,上了岁数后渐渐改变,变得宽容大度,开始把李早红放在心里,所以他决定出一本书的时候,首先询问李早红的意见。李早红说:“你当编辑使我脸上有光,我在家被你骂,出去也是挺胸抬头的。你出吧,我支持!”
许久名听完火了:“你这个人,怎说我骂你?谁骂你了?我是给你摆事实讲道理。”李早红心想:你那是文骂哩,连讥讽带挖苦的。嘴上却说:“好好好,没骂没骂,说出书的事吧!”许久名被李早红说毛了,突然没了兴致。事后,他又想过一次,但不知以什么为主题?写什么?写长篇还是短篇,诗还是散文?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行,又什么都不行。况且,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编辑,人称活字典、藏书架,写出来的书必须在他的学生之上,没有十足的把握,断不可盲目下笔。这么犹豫了几年,现在已是退休边缘,出书的念头渐渐淡了,不过他偶尔会在梦中看到一本金光闪闪的书,像圣经一样隆重,圣经周围是圣子圣母,他的书周围是渡化智慧的文殊菩萨,慈悲地看着他的脸,令他泪流满面,醒来是满脸激动的泪水和唾沫,却笑得惬意而满足。
许久名打消出书的想法后,又产生了一个想法,他想让儿子和板花的女儿结婚。板花听了,失望的眼神差点没把许久名吃了。不过她顾念女儿,觉得但凡许久名提出来,一定有道理。她不能因为喜欢许久名误了女儿一生的幸福。她赶忙卖完早点,回家拦住上班的女儿,严肃地提出来。女儿听完笑了:“妈你就知道卖包子,许老师的儿子得了严重的现代病,地球人都知道,你咋不知道呢?”板花不以为然:“什么是现代病?我看你们这代人都有现代病,我就和许老师结亲,你就和许老师的儿子结婚!”“要嫁你嫁,他不是我的菜!难道许老师介绍我进报社,我就得嫁给他儿子?那好,我离开报社好了!”板花女儿气呼呼地甩下一番狠话,头也没仔细梳就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