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山遍野的桃树，一朵朵蓓蕾从枝条上探出小脑袋，惊讶地看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一阵柔软的春风吹过，花儿展开了笑脸，霎时变成花的海洋，如锦似霞，一片片粉色的云海笼罩着萧瑟的山坡。秋梨正在剪枝桃树的余枝，桃花映着她白皙的脸，细密的汗水从她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亮。她无心欣赏美丽的景色，眼里只有多余的桃枝。还有几十棵树，她今天就可以剪完了。她揉揉酸痛的腰，活动一下麻木的手，继续干起来。随着她手中剪刀的“咔哧咔哧”的声音，树枝纷纷落地。
　　 地下落花一片，秋梨有些心疼。桃园是她的希望，老公付强的药费，读研的儿子的学费、生活费，还有那么一大笔的债务都寄托在这片桃园里，如果收成不好……她不敢想下去，一个女人撑家过日子太难了。她不懂剪枝，刚承包桃园那会是邻居请来的师傅剪枝她在旁边看，然后摸索着自己做。桃树挂果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修剪的桃树结果居然不比邻家的少。
　　 三月天早就过了剪枝的季节，不知道现在剪枝会不会减产？她心里惴惴不安。年前付强的病复发住进了市医院，那时家家都在忙着剪枝，秋梨她脱不开身干着急没有办法。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好容易盼到付强刚出院，给他擦洗身子的时候不小心闪了腰，等可以下床走动了，桃花早已经开了。
　　 她把付强扶到轮椅上，找出一把剪刀，准备推他到上山剪枝，他自己在家里，她不放心。
　　 他看看她怜爱地说：“去找找两个哥哥吧，你自己剪枝太累了。”
　　 看着丈夫眼里的祈求，她不忍拒绝，说：“好吧，我去试试。”
　　 秋梨知道去也没有希望，付强住院的时候，她打电话让他们帮着剪枝，他们满口答应，可是付强出院回家，她看见自家的桃园依旧枝繁叶茂，大哥解释说，年前年后村里有几家建房子，工钱出的高没舍得耽搁。她心里有气也不能言表，身子是人家的，帮与不帮是人家的自由。
　　 她来到村头的大哥家，刚到大门口就听见大嫂的声音:“不去。”
　　 “这不是兄弟吗？眼看桃树就开花了，耽搁下去今年就荒废了。”
　　 “兄弟就你一个啊，老二去了吗？你逞什么能？”
　　 “几百棵桃树，弟妹一个人几天剪完？兄弟离不开人，家里地里她一个女人家够忙活的。再说弟妹年前就让我和老二剪的，都是你搅和，挣钱，挣钱，你眼里就剩下钱了。”大哥惧内，低声辩解道。
　　 “没有钱怎么过日子？老二过了十五就去板厂干活了，他两口子早早躲开还不是担心给老三家帮忙？他走咱为什么不走？你顾兄弟情，他为什么不顾？”
　　 “人要讲良心，当初兄弟夫妻俩没少帮咱，儿子定亲结婚，女儿出嫁哪次不是去他们家借钱。现在他们有难了，咱们不能撒手不管。”
　　 "管，管！你管得过来吗？他瘫在床上，你帮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再说咱们也没欠她人情，哪次你去医院看他是空手的？”
　　 “那才值多少钱？”大哥的声音变高了。
　　 “他得病那年咱们不是给了他们一千块吗？老二只给了二百。”
　　 “你不要说了，我就帮一天。”
　　 “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大伯哥弟媳妇孤男寡女待在桃园，好说不好听，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好，好，不要唠叨了，一会我就去板长上班，一个月也不回来！”
　　 听着大嫂的话，秋梨又怒又气，她真想进去和她论理一番，想想又忍住了，论理又怎么样？还不是生气。她默默地转身往回走，她不明白，大嫂为什么变成这样，当年她不是这样的，虽然大嫂爱贪点小便宜，自己也不计较，妯娌之间关系还算融洽的。
　　 那些年自己手头宽裕，大哥二哥从他们家拿了多少钱，秋梨已经忘记了，如今自己遇到困难他们却这么冷漠。她回到家，不能把哥嫂的话讲给付强听，所有的委屈只能咽在肚子里。既然他们不帮就算了，日子是长久的，生活还是要依靠自己。付强够苦的，多少次试图自杀，是自己苦苦哀求才打消他的念头。他活着，自己有个说话的人，下地再苦再累，回来看着家里亮着灯，知道家里有个人等着。有他，儿子有爸爸，有他，自己有丈夫，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家，她想起了城里那个家，那个曾经温馨的家，那里给了她太多太多的美好记忆。
　　 那年，付强转业回家了，被安排到县运输公司工作，随后他通过战友的关系在农机公司给她找了一份工作，过了不久，他们买了房子，结束了租房的生活，搬到了自己的家。她爱那个家，几间房屋，不大的院落，靠墙的圆形花坛中有一棵造型漂亮的桃树，听邻居说，原来的住户刘大伯是个老师，一辈子酷爱盆景，两年前投奔儿子去了外地，搬家的时候好带的盆景都拉走了，只有这棵桃树栽在地上没有办法带走才就留了下来。他们住进来以后，秋梨对桃树尽心照顾，开春的时候，居然开出十几朵粉色的花朵，颤巍巍地坠在枝头。
　　 “付强，看，桃花开了！”秋梨惊喜地说。
　　 “漂亮，给家增添了春意！”付强笑着回应。
　　 每天下班后，明亮坐在院子里看报纸，儿子写作业，她忙在厨房。吃过晚饭，一家三口漫步公园，路灯透过柳枝洒下斑驳的影子，秋梨感觉好像是在梦里。
　　 “这是真的吗？我们一家在一起了？”她总是一遍一遍地问。
　　 付强笑：“傻，这还能假？你看看前面跑的儿子都笑你。”
　　 秋梨知足，她感谢付强给了她一个幸福温馨的家。
　　 过了几年，明亮辞职贷款买了一辆货车做起了运输的生意，他待人真诚、价格合理，所以生意很好，不到两年就还清了贷款。随着生活的越来越好，付强说：“秋梨，辞职吧，回家好好歇歇。”她辞了职全心全意照顾读高中的儿子，有时回山里看看年迈的父母，付强出发了，寂静的夜里。她像个小女人数着星星盼望丈夫的归来。
　　 有一天，一块巨石落进河里，击破了平静的水面，把她从美梦中惊醒。
　　 那天她正在做饭，电话响了，话筒里传来司机惊慌失措的声音：“嫂子，付哥病了，现在医院抢救呢。”
　　 “病了，什么病，怎么样？”她又惊又吓一连串的问话，司机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她医院地址就挂了电话。突来的噩耗击得她晕头转向，匆匆忙忙安顿好儿子，她连夜打车赶往医院。
　　 在一家乡镇医院看到那个司机，他告诉她，付强开着车的时候说头晕，车开进不远处的服务区就晕倒了，刚巧不远处就是一个乡镇医院，刚巧北京一家权威医院的几位专家在这家医院帮扶指导，付强是突发脑溢血，高超的医术，付强捡回一条命。
　　 付强在监护室里，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秋梨泪如雨下，心里暗暗祈祷：“付强，你要好好的，我不能你没有啊！”
　　 她在焦虑、恐惧中度过了三天，付强的三次开颅手术，十天后，付强终于从昏迷中醒来，麻木的神色，一双呆滞的眼睛涣散无神。
　　 专家走了，临走的时候告诉秋梨：“像脑溢血这么严重的人能抢救过来就是个奇迹，即使醒过来也可能要躺在床上了，你要有个思想准备。”医生的话让她掉进一个噩梦里。
　　 小镇医院的医疗条件有限，秋梨也牵挂彬彬，付强醒来几天后，秋梨就带着丈夫回到县城的医院继续治疗，彬彬也经常来医院陪伴爸爸，逗爸爸开心，心情灰暗的付强渐渐露出笑容。
　　 一个月后，付强出院回到家，正如专家预言，他没有站起来，他躺在床上，空洞的两眼绝望地望着屋顶，望着忙忙碌碌的秋梨。秋梨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她，洗脸、擦身子、换洗尿布。几个月过去了，秋梨更加消瘦了羸弱了。为了他肌肉不萎缩，秋梨每天坚持给他按摩几遍，一次全身按摩完，累得气喘吁吁的。
　　 “秋梨，恐怕我这辈子是站不起来了。”付强眼泪噙着泪，像个无助的孩子含糊不清地说。
　　 “不会的，医生说了，只要你坚持治疗，会站起来的。”秋梨柔声安慰她。
　　 他苦笑道：“不要骗我了，把我送回山里吧，回去哥哥会照顾我，你还年轻，重新寻找自己的生活吧，”
　　 “胡说什么，我怎么可抛下你，记得第一次见面说的话吗？我这辈子跟定你了，无论日子多么难，有你在，我就是幸福的……”说着说着，秋梨的眼圈就红了……
　　
　　 二
　　 怎么忘得了那年的初遇？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父亲哮喘病复发住在了县医院，欠费好几天了，医院下了催缴医药费单，没有钱就要停药。傍晚，秋梨照顾父亲吃完饭，就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家赶，昨天她托人捎信回家，让母亲卖了那两只带羔的母羊，不知道母亲卖了没有。如果没有钱，就只能去舅舅家借了，她一边飞快地蹬着车一边想着。家距离县城三十多里，骑车要一个多小时，太阳已经落山，恐怕要走夜路了。最近谣传青山口附近有坏人拦路，一阵恐惧袭上心头。走出县城十几里路，天就黑下来，路上行人渐渐减少，她的惊恐感就越来越强烈，眼看到了那座有坏人没的山口，屋漏偏逢连夜雨，她的车链子这时断了。看看罕无人迹的路，黑压压的大山，她又累又吓，几乎哭出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方，万一真来了坏人怎么办？惊恐中她摸起一块石头攥在手里，推着自行车慢慢向前走着。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唰唰，唰唰……”真有坏人，她浑身出了冷汗，不由地握紧了手里的石头。听着脚步越来越近，她猛地停下身，扔下自行车，转身举起手里的石头，颤声说：“不要过来，我没钱！”
　　 对面那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站住了，没等他开口，秋梨哭着说：“大哥，不要吓我，我真的没钱，我爹病了在医院等着用钱，我是回家借钱的，你放过我，我把自行车给你！”
　　 对面的人笑了，说：“小妹妹，我不是强盗，怎么要你的自行车？我是军人，回来探亲的，下车晚了，归心似箭，所以赶夜路回家的。”
　　 秋梨半信半疑，说：“我凭什么相信你？”
　　 那人说：“我把行李放在这里你过来来看看就明白了。”说完他放下手里的两个大提包，后退十几步，“你自己过来看看吧。”
　　 秋梨有点相信了。
　　 那人说：“我叫付强，军龄六年，是个值得信赖的老兵。”
　　 付强几句话把秋梨说笑了，她扶起自行车刚要走，付强说：“你家住哪里？如果你害怕我送你回家吧。”
　　 “我家在桃花坞，还有十几里路，车坏了，我只能推着走。”
　　 “我家是你邻村的牛角峪，刚好顺路。”付强说着也不等她回话，提起行李放到自行车的后坐上，然后从秋梨手里接过车把。看看黑沉沉的夜、黑黝黝的山，秋梨没有拒绝，紧紧地跟在他身边走着，付强一边走一边说：“我高中毕业就去当兵，已经六年了，通过自己的努力转了志愿兵，三个姐姐两个哥哥都成家立业，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年迈的母亲最挂心我的婚事，几次催促我回来相亲，这次我回家过年顺便完成母亲的心愿，找媳妇，订婚，想想是笑话，一个大小伙子还让母亲逼着回来相亲呢。”
　　 十八岁的年纪，情窦初开的花季，看着身边这个高大的军人，心里忽然一阵悸动，一种异样的情愫涌上心头。她告诉他：“母亲没有生育能力，我是捡来的孩子，虽然不是亲生父母，可是父母疼爱我，父母也经常托媒人给我说亲，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找一个愿意和她一起照顾父母的人，一起为老人养老送终。”说完这句话，她脸红了，一个初次遇见的人，为什么和他说这样的话。幸亏是黑夜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她羞涩地垂下头，再也不敢吭声了。
　　 付强说：“你真是个孝顺的女儿！”
　　 那晚，他们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付强送他到家，没有进去，秋梨第二天才发现车把上的包裹里多了二百元钱。秋梨告诉了母亲，父亲出院后
　　 秋梨央求母亲多方打听才知道，付强的家不是邻村的牛角峪，而是就在他们相遇不远的村子里，付强为了送她，来回多走了三十里的山路。
　　 那次初遇深深地刻在了秋梨的心里，付强回部队后，秋梨给他写了第一封信，后来两人书信来往，五年后，两个人就走到了一起。
　　
　　 三
　　 “付强只要你活着，我就不会离开你！”日子越来越难了，自从付强生病后，家里的来源断了，汽车卖了，积蓄花光了，付强又接连几次住院，使这个已经清贫的家债台高筑。秋梨要照顾他，不能出去打工，她只能领一些手工活回来做，赚些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虽然每天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但是付强无休止的药费还像一座大山压在她的肩上，她感觉自己有点支撑不下来了，看着痴痴呆呆的明亮，她偷偷地落泪，我该怎么办呢？
　　 “妈妈，这是我做家教挣的钱，给爸爸买药吧。”暑假的一天，读大二的彬彬匆匆回家高兴地把一沓钱交到她手里，“妈，我找到几家家教的工作，我可以挣钱了，以后你不会那么累了！”
　　 看着懂事的儿子，秋梨露出了笑容，怜疼地说：“彬彬，真难为你了，如果不是你爸爸病了，怎么让你挣钱呢。”
　　 “爸，妈，我已经长大了。”彬彬附在坐在轮椅上的爸爸旁边，握着爸爸的手说，“爸，过两年我大学毕业了，找份好工作，挣钱带你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治疗，你一定会站起来的！”
　　 那一刻，明亮笑的那么灿烂。
　　 几年前的冬天，大哥来探望弟弟，告诉秋梨村里几百亩山坡地转型，统一栽上桃树对外承包，秋梨一听上心了，回去承包几亩桃园，辛苦三两年就会见效益，山里最富裕的就是土地，种二亩地，养几只羊，既能照顾付强，又有了收入。想着，她是眼前出现了一幅绚丽的图画。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付强，付强欣然同意，毕竟是自己的家乡，哥哥姐姐都在那，遇到困难也可帮衬一下。
　　 秋梨回到家，与村里签订了十亩桃园的承包合同，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修缮了闲置十几年的老屋，带着付强住进了老屋。
　　 一晃三年过去了，眼前的桃园已经绿荫一片，桃花点点，满眼的希望。
　　 ……
　　 秋梨剪完最后一棵树时，太阳已经似一个红红的桃子粘在西山上，晚霞映衬着桃花更添艳丽，地上的花，天上的霞，相映成辉，秋梨推着付强，指着天边的落日说：“你看，晚霞真美啊！”
　　 付强嘴角带着笑容。
　　 秋梨说：“以后我就这样推着你看晚霞、看落日。”
　　 付强含糊不清地说：“桃花开了。”
　　 秋梨面带桃色，微笑着说：“是啊，桃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