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旧书的似水年华(散文)
照片上是一个青年男子,着长衫,戴礼帽,长身玉立,眉目俊朗。那张散落在地上的书页里写着一行字: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这是沈从文的句子,是他的小说《雨后》的开篇,写于1928年的5月。那时的我已研读沈从文和汪曾祺的书,却因年少,还是无法体味这句话的深意。
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送给徐明远同志。才知道这是祖母送给祖父的书。是祖母娟秀的字迹。是祖父留给祖母的爱的念想。
这是一本出版于民国时期的小说,情节很吸引人,我一页一页地读下去,翻到某一页时,我看到在这一页的右上角写着一行字:
1988年3月20日。他走了。
再往后翻一页,同一个地方写着:明远,你慢点走。你等等我,我很快会去找你。
1988年3月20日,是我祖父去世的日子。接下去的书页上,每翻一页便会看到祖母写下的字。
19页:明远,霖儿从白城来信了,孩子工作生活都好,你放宽心。
98页:明天,我们的萍儿就要出嫁了,嫁去隔壁的村子。
130页:明远,你说,我们种下的树今年还会开花吗?
184页:明远,我怕是活不过今年春天了。我想你了,想去找你。
我把头埋进书里,呜呜呜地哭。我的泪水落在书页上,模糊了书中的情节。却不知道祖母和父亲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祖母看看我,又看看我手中的书,将我搂在怀中。祖母没有责怪我偷偷进了她的屋,偷偷看了她的书。
祖母越是不说,我哭得越发厉害。祖母用她长满老茧的手抚摸我的头发,用手绢擦拭我脸上的泪。我把书放在她的手里,祖母用红布将书包好,交给我父亲。
第二年的春天,祖父将祖母带走了。我在父亲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这本书。书用红布包着,我看着书,恍惚中看到了祖父当年捧着这本书阅读的样子,看到祖母坐在木格子的窗前低头的样子,看到我的父亲在多少个夜里对着书发呆的样子,我的泪水如雨珠,落在红布上,一点点洇开。
很多年后,我再一次打开这本旧书,心境已不同少年。合上这本书,所有的记忆在我手指轻抚的瞬间,轻轻打开又悄悄闭合。忘了时间在流逝,忘了岁月在苍老,忘了是谁在耳边倾诉: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
我有一间属于自己的书房。一排书柜。一张书桌。一张单人床。每天晚上,我在书房里听音乐读书写字。结婚前,我对夫君说,我要一间书房,你让木匠帮我做一排书柜和书桌。木头要用原木的,不要刷油漆。我什么都不要了,就要书柜和书桌。但那时,我们没有钱买房,婚后住在婆婆家,实际居住面积不足四十平方米的两居室,没有客厅,连厨房卫生间都是公用的,哪里还能有一间房供我读书写字,用来安放我的那些旧书。
夫君说,等我们攒够了钱买了新房,你就会有书房书柜和书桌了。婚后第三年孩子出生了,婆婆家便显得更为拥挤了,孩子吵闹,影响婆婆的休息。我便和夫君商量搬出去住。我们买了房,但不是新房,是上海的老式里弄房。房子是一室户的,带一间小阁楼,实际使用面积加起来只有三十平方米,我的书房梦再一次破灭。
那一次迁入新居时,我忍痛丢掉了很多旧物,唯一舍不得丢掉旧书。夫君对此很不解且心有抱怨,他说,这些破书,你怎么就那么舍不得?你白白送给收垃圾的,人家也不会收。等以后买了大房子有了书房,你再去买新的。这些书要装多少个箱子,又占地方,能当饭吃?他从不看书,不爱书,自然是不懂得书对爱书之人的重要,更不懂得旧书远远要比新书珍贵得多。
一直到孩子七岁那年,我们才搬进现在的房子。在我几近固执的坚持下,我才有了自己的书房。他自然是没有履行婚前对我的许诺,要找木匠为我定制一排书柜一张书桌。
我从家具店里买来原木的书柜书桌,再将好几年不见天日的旧书晾晒,分类安放在书架上,我把这些年从各地淘来的宝贝和它们放在一起。每天晚上忙完家务,我就在书房里享受一个人的时光,读书写字听音乐发呆。
某夜,读到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写在《如果在冬夜,一个旅人》的句子:读书是个孤独的行为,她把书当作牡蛎的贝壳,钻在书里就像牡蛎躲在贝壳里一样安全。这间屋子被密密麻麻的书页包裹着,就像在密林之中树叶占据了所有空间一样。
前世的前世,我就是那只其貌不扬的牡蛎吧,日日盼望着有一只贝壳,让我藏身,许我一生的安然与静好。旧书,以它沉默的方式,陪我沉沦在无数个黑夜里。我喜欢在夜深人静之时,重读它们,去回味它们的气息,想一想在旧年旧月的某一日和它们怦然心动的相遇。
旧书是要时时重温的。而那些经典的文学著作往往被岁月掩盖,成了旧书。1991年,卡尔维诺在他的《为什么要阅读经典》一书中对经典做出了十四条定义,其中第一条是——经典就是你常常听人们说我正在重读……的那些书,而绝不是我正在读……的那些书。
我正在重读……最近常重读旧书,旧书并非全是经典著作。我书柜里的有些书,我是常常会去重读的,有些书重读了十年还是觉得那么好,有些书重读了二十多年还想再读。这些书也算不上是经典,但却有一种愉悦,在我眼中却是最好的。
这种愉悦来自内心的隐秘之处,我之所以去重读,是因为它们在我的记忆里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我需要用阅读去修复、巩固和它们之间的联系,更是因为那个时候,它们暗合了我的某种情愫。往昔岁月里,每一次的重读,都延续了精神上的欢愉。每一次的相逢,都预告了下一次再见。
重读旧书,记忆会在瞬间倒流,且会在重读的过程中,找回曾经丢失在旧时光里的某段往事,某个故人。每一次读旧书,都会有一种新的生命迹象还原并得以重生。
我会记得,那一年青春年少,在旧书店与一本旧书意外相逢,眼中流露的惊喜与深爱。我会记得,某一年春深似海时,在碧草如茵的湖畔,手捧旧书席地而坐,不远处的教堂里,传来钟声,会有一种朝圣感,充溢胸膛。
我们回不去的似水年华,旧书可以为我们承载。我们到不了的远方,旧书可以替我们奔赴——这是我重温了影片《似水年华》之后的顿悟。许是,只有旧书才配得上永恒这个词语。等过了深秋又等过了寒冬,等到一切变得沉重,我们才束手无策地看着年华如水般流走。
一个人来了又离开,在你生命中出现又消失,你明明爱着却对她置若罔闻。她的云淡风轻,你只能用更长的时间去回味。你可以丢了你的旧包包旧裙子旧鞋子旧磁带,但是你不要丢了自己,不要丢了你的纯真,不要丢了你的旧书,你的身上有你读过那些旧书的气味,这种气味是久远的。
在幽冷的雪夜,你不要说话,静静地听,你要相信,书中有回音,如一曲笛声,从开满白色蔷薇的古镇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