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李木匠早就给我爷爷打好棺材了。那是一口柏木棺材，做工精致，看上去不像棺材，那气派倒像一座宫殿。爷爷的棺材很重，没六个棒小伙，想抬是抬不起来的。更别说抬到村外的墓地了。
　　
　　 三
　　 父亲从镇上回来了，坐在爷爷的面前，低垂着头，像一只扭断了脖颈的鸭子，只是在一根不迭一根地抽烟。爷爷闭着眼，也不说话。要是在过去，爷爷早就一口一个畜生，对父亲大骂不休了。但那天，爷爷一反常态，他对父亲的容忍让我心生疑窦。爷爷的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知道有一口痰卡在他的喉咙里。在爷爷的喉结上下窜动，呼吸加快的时候，父亲欠了欠身，但他没有起来。打我记事起爷爷就很瘦，现在似乎更瘦了，皮肤松弛，就像穿了一件肥大的衣裳，给人一种拖泥带水的感觉。当爷爷终于把那口痰咳出来时，我嗅到一丝死亡的气息，但我不知道那气息是来自爷爷，还是来自闷头不语的父亲。那气息让我感到压抑，如果再继续待下去，我会被窒息而死的。我数了数地上的烟头，父亲在不长的时间里抽掉了半包烟，被他丢在地上的烟头冒着一丝淡淡的青烟，整个房间变得乌烟瘴气。后来，父亲站起身，对爷爷说，爹我走了。爷爷嗯了一声。那声音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出了门，父亲对我说，照顾好你爷爷。我问他去哪。他说，去镇上。
　　 毕竟是父子，爷爷和父亲虽然没说一句话，但他们在沉默中已把该说的话都说了。看父亲的样子，他这次回家好像是来告别的。虽说父亲没对我尽到责任，但再怎么说他是我父亲，他要是真的遇到了难处，我不会袖手旁观，坐视不管的。
　　 天已到深秋，父亲走出门的背影踉跄了一下。他扶住门框，回头对我笑了笑。过去他很少这样对我笑，那是一个父亲的笑，包含着关怀和慈爱。父亲站在院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叫我明天去镇上给爷爷买猪头肉。我站那里没动。父亲说，拿着啊！
　　 父亲走过来，把那张皱巴巴的钞票塞进我手里，说你和我有仇，但不要和钱结仇。
　　 那天傍晚，天黑得很快。父亲还未走出村子，夜色就把他的身影吞没了。我听见爷爷说，你爹没几天活头了。父亲才四十岁多一点，整天生龙活虎的，哪会没几天活头了。但爷爷说那话的口气不容我提出质疑，我相信爷爷那么说不是在诅咒他的儿子，而是有他的道理的。
　　 爷爷喜欢吃镇上老徐家的猪头肉，都说徐家煮的猪头肉加了大烟壳，吃过一次的人，会想着下一次，所以他的生意总是很好。爷爷戒酒前，只要喝酒，他就打发我去镇上给他买猪头肉。
　　 第二天早晨，我揣着父亲给的钞票去镇上给爷爷买猪头肉。老徐家的铺子在镇东头，和父亲相好的那个女人的理发店在镇子的十字路口，那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段。来到镇上，我一眼便看到了那个女人的理发店。太阳刚刚出来，沐浴在朝阳中的小镇还是安静的。到了镇子的十字路口，我本打算向东走，却听见一个女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叫我名字的原来是开理发店的那个女人。她站在理发店的门口，头发有点乱，一脸慵懒的表情。女人已不如过去水灵，甚至已看出老相了。记得她刚来镇上时，穿着妖艳，脸上总是挂着笑靥。女人居然知道我的小名，肯定是父亲告诉她的。我问她是不是有事。女人说，你爸呢？他在家里？我摇了摇头。这时理发店的门开了一条缝，一张孩子的脸探出来，朝街上窥望。那是一个男孩，大概有四五岁的样子。看着很熟悉，特别是他的眼睛和鼻子。女人说，你爸这个畜生，不得好死!理发店的门被整个推开了，那个小男孩摇摇晃晃地迈过门槛，向他妈妈走过来。女人说，见了你爸对他说一声，俺娘俩快饿死了。我不想再理睬他，拔腿要走。那个小男孩却靠近了我，抬头看着我。女人没好气地说，看他干什么？男孩的嘴巴砸吧了两下，突然就哭了。女人拽了男孩的耳朵，说不叫说了，脾气不小！回屋去！
　　 我转身朝镇子的东头走去，走出一段路，回头去看。女人还站在理发店的门前，她的儿子不时地抹一下眼睛。
　　 老徐的生意很好，猪头肉刚出锅，已有人等着买了。轮到我时，老徐问我爷爷的身体怎么样。我说还可以。老徐说，你爷爷戒酒后就不吃我的猪头肉了，今天你爷爷是不是开戒了？
　　 爷爷喜欢吃猪嘴，老徐也知道。
　　 老徐说，回家对你爷爷说，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人还能活两辈子。
　　 我拎着猪头肉，往回走，经过女人的理发店时，我想到了那个小男孩。理发店关着门，门前的地湿漉漉的，那是女人刚刚泼的水。
　　 见到还热乎的猪头肉，爷爷说要喝酒。他不仅要喝，还说叫我陪他一起喝。我把猪头肉切了，放盆里，加上葱丝和姜丝。爷爷说再放点醋。我就放了一点醋。爷爷说，这菜下酒，喝着香，吃着也香。那次在李木匠家喝多后，我再也没喝过酒。爷爷笑我，说我喝酒跟个女人似的。男人喝酒就得像个男人的样！爷爷叹口气，说你爹那个畜生！
　　 爷爷喝下一杯，又叫我满上。
　　 我说，爷爷，少喝点。
　　 他说，李秃子知道你爷爷的酒量。那年俺俩喝了三斤，李秃子喝趴下了，你爷爷却还站着，照样回了家。
　　 爷爷又喝干杯子里的酒，说痛快！再满上。
　　 我又给爷爷的酒杯满上。
　　 爷爷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找个事干干了。男人不能整天待在家里，改天你去县城找一找老路，叫他给你安排个事做。老路退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说话还是管用的。
　　 爷爷喝了酒，话慢慢多起来。爷爷说他早就原谅我爸了，现在之所以那样对他，是因为我爸不学好。爷爷说着话，打起盹来。他叫我扶他到床上，咕哝着，爷爷老了，喝这么点酒就感觉到有酒了。人不服老不行……我喝得也有些头晕，想躺下睡一觉，又担心爷爷，只好坐在他的床边看着。正睡着，爷爷的喉咙又被那口痰卡住了，刚才还呼噜呼噜，突然就没了声音。我叫了一声爷爷，他没有反应。我摸了摸他的手，感觉他的手凉丝丝的。我把手指搁他的鼻子前，他忽然哼了一声，把我吓一跳。我轻轻摸了一下爷爷的胸口，他心跳微弱。我又叫了一声爷爷，他仍旧没有做出反应。爷爷正在死去，一点点死去。我不知道死亡将从哪里开始吞噬掉爷爷的生命，一点点吞噬，直到爷爷整个死掉。
　　 同过去一样，爷爷又在第二天早晨醒了过来。爷爷把我叫到他的身边，说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他断断续续向我讲述梦中的内容时，窗外传来喜鹊的喳喳叫声。在院子里的白杨树上，两只喜鹊正拍打着翅膀，朝远处飞去。天气不错，阳光洒满院落，不时有树叶落下来。爷爷说他梦见了一个小男孩，一口一个爷爷地叫他。爷爷也听见喜鹊的叫声了，他说了声早报喜晚报忧，然后披上衣服，说要到院子里走一走。在院子里走了两步，爷爷走出院门，说要去李木匠家一趟。也许是阳光照在爷爷脸上的缘故，他的脸色看上去特别好，给人一种精神焕发的感觉。爷爷说他自己去就行，但我不放心，怕他路上有个什么闪失，执意跟他去。他说，你爹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过去只要爷爷提起父亲，他都咬牙切齿，骂畜生。但这天早晨，爷爷的口气却少有的温和。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跟在爷爷的身后，看他走路的力度，不像一个快要死的人。
　　 李木匠一早赶集去了，爷爷有点失落，从李木匠家出来，却没有回家的意思。我问他还要去哪。爷爷说，随便走走，难得有个好天气。来到村口，我和爷爷刚在一棵槐树下坐下，就看见从远处开过来一辆摩托车。等那个人近了，我一看原来是李木匠的小儿子李树安。李树安把车停下，和爷爷打了个招呼，然后把我拽到一边，说有事跟我说。
　　 你爸出事了。李树安的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说，他把车开到沟里去了，今天早晨才发现的。
　　 我说，人呢？
　　 李树安说，死了。
　　 我扭头看一眼爷爷，他正双手拄着拐杖，下巴颏搁在手上，眯缝着眼看天。李树安要我先别告诉爷爷。我点点头。李树安说，把你爷爷送回家，我开车带你去镇上。
　　 到了镇医院，李树安要带我去看已经死掉的父亲。
　　 我说，不看了。
　　 李树安说，你应该看看看。
　　 我说，人都死了，还看什么。
　　 李树安说，也是。
　　 在镇医院我还看到了和父亲相好的那个女人。李树安告诉我她是为了保险公司赔付的钱来的。父亲在出事前就对那个女人说过，说他一旦出事，保险公司会赔一笔钱，到时她可以拿去养家糊口。李树安说，其实是你爸故意把车开到沟里的，他患上了绝症，这样死掉不仅不花钱，保险公司还赔付一笔钱，你爸真是个精明人。
　　 当时我应该哭才是，但我忍不住笑了笑。
　　
　　 四
　　 在处理完父亲后事的一天中午，和父亲相好的那个女人来到了我们家。女人带着他的儿子，见到我后，她对她的儿子说，叫哥哥，快叫哥哥。
　　 我说，我不是他哥哥。
　　 女人说，他和你一个爸，你就是他哥哥。你看看他，再看看你自己，你们长得多像啊！
　　 我说，长得像的人多了。
　　 女人叹口气，说她要回老家一趟，保险公司赔付的钱她一分都不要，暂时把儿子留在我们家。女人把一个存折塞给我，要我好生保管着，然后对她的儿子说，文琪！听哥哥的话，妈很快就会来看你的。女人正说着话，爷爷走出门来。女人对我说，收好了，我该走了。
　　 在门外站着一个女孩，看着眼熟，我好像在哪见过。女人走出门，对那个女孩嘀咕了两句什么。我看见那个女孩瞪了我一眼，然后和那个女人向村口走去。不用说我就知道那个女孩是女人的闺女。我想起来了，那天我爸就是带她来见我的，还说要我和她谈对象。
　　 自从那个叫文琪的男孩来到我们家后，爷爷不再死啊死啊的说了，也不再提我父亲，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天气好的时候，爷爷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文琪一口一个爷爷地叫，爷爷被他叫得一张脸如一朵开放的菊花。村里人都说我和文琪长得很像，是兄弟俩，一点也错不了。但也有人说，这个文琪，也有李四的一半。刚开始时，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弟弟，经常背着爷爷打他的屁股。打过之后，他还是一口一个哥哥地叫我，后来我就不打他了。文琪经常趴在门槛上张望，我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等妈妈。有时，我也会朝门外看上两眼。现在父亲死了，我想我妈知道后肯定会来看我们的。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爷爷照样和过去一样打盹，喉咙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我知道那是一口痰卡在了那里，只要爷爷把那口痰咳出来他就不会死掉。
　　 正打着呼噜，爷爷会睁开眼，看一眼文琪，说孽障！之后，爷爷才吐出那口痰来。一张脸变得红润了许多。对文琪，爷爷没有他说得那样厌恶，相反他打心里喜欢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个野种就会取代我在爷爷心中的地位，所以在一天早晨，我对还在打呼噜的爷爷说，爷爷，我出门赚钱去了。
　　 我不知道爷爷是故意不做声，还是真的还在睡着，见他没反应，我又说，爷爷，你放心！我不会跟我爹那样的。
　　 我看见爷爷的喉结上下艰难地蠕动了两下，呼噜声听上去比刚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