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芬芳
半晌,岸生才回过神来。
“现在台湾老兵可以回大陆探亲了。他说要我从日本回去后,就陪他回赣州。”雅娴说。
“他身体还好吗?”岸生擦了擦眼睛,急着问。
“好,他身体好着呢?他说要锻练好身体回去见妻子。”
岸生出了一身冷汗。
是该回来了,三十多年的相隔,已经够久了。岸生不禁低头寻思。
“张先生,哦,不,如果没错的话,我该叫您一声:叔?”
“嗯。嗯?不急着叫,等我见到了我哥再叫不迟,啊?”岸生匆忙与雅娴暂时告别,他要回到宾馆,好好想想下一步该如何告诉桃子这天大的消息。
第二天,岸生和雅娴坐下来,相互询问了许多。岸生本来还想多逗留几天的,也没心情了。
回到赣州,他并没把找到哥的消息立刻告诉桃子,而是先告诉了赖桥。
“老师,您说这事怎么办?”
“实话实说呗。”
“我担心我姐身体承受不了。”
“这是好事呀,怎么会承受不了呢?”
“就怕好事变成坏事。她听了这消息,恐怕要睡不着觉了。”
“也是,那怎么办?水生迟早要回来的。”
“回来再说,不要让她听了后,一时又见不着人,瞎想。”
“看来你真是为你姐担心。”
“那还用说?您不担心她吗?”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又不是我老婆。”
“您不是说您一直想我姐吗?”
“想归想,想不到就算了。”
“原来男人都这么绝情。”
“男人不应该拿得起放得下么?”
“是啊,人生都必须拿得起放得下。”岸生若有所思地。
11月,岸生收到雅娴的信,说过几天,她就陪爸爸回赣州,信里还特别说,她已经把桃子的现状如实地告诉了他,他沉默了几天。但他还是决定在最快的时间回来。
岸生觉得这事不说不行了。
在水生到达的头一天,岸生把事情的经过和他的担心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桃子,桃子很久没说话。
桃子决定,全家老小一起去机场接机。
“姐,为什么全家一起去呢?”
“我就是要让你哥在第一时间看到我的所有亲人,我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隐瞒。我把你带大了,还带大了你的儿子,而且,我也有儿子,还有你姐夫,我要让他看得清清楚楚,剩下的,就是他的事了。”
岸生没想到桃子会如此坦荡。
第四章回归
四十二年的分别,终于见面了。
桃子,秋生,岸生,丹峰,凌峰,赖桥也来了,他说他负责拍照,记录历史的瞬间。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水生和桃子,两双手紧握在一起,四目相对,良久不能分开。
相逢的喜悦,冲淡了一切。
人生,就是要尽量把忧愁忘却,不是么?
水生看着桃子这一家老小,他没有惊讶,像是有充分的心理准备。
桃子的另一半心回来了,这一半和那一半合并的时候,她还是感到了巨大的撞击,撞得她生疼。
杨村的夜晚,太平桥上的几度分别与相逢,那是在她梦里无数次回放的镜头,可以说,她就是靠着这些度过了无数艰难的日子,无数的黑夜与白天。直到后来,她在通天岩独自拜过天地后,才把这一切封存起来,深埋在心底。
今天,这些深埋的东西全部浮上来了,她有些应接不暇。
水生和秋生,两双手也紧握在一起,生死与共的兄弟情谊,超越了一切。
岸生把所有的人都接到了杨村。他在那里建了一座像蒋专员住的房子,但有两层。他说,他要把外国人的好东西搬进中国的村庄。他给这栋房子取名:岸庐。
秋生在这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说还要回去上班,走了。
桃子送他出杨村。
“你干嘛走得这么快?不会多请几天假么?”
“你们有好多话说,我走了好些。”
“那你周末过来。”
“我看情况。别送了,你快回吧。”
桃子站着,望着秋生的背影良久。
这时的丹峰已从清华大学博士毕业,分配在赣州稀土集团公司,任开发部主任助理。
凌峰考进了江西农业大学植物专业。
丹峰要去上班,凌峰要上学。
最后只剩桃子,水生,岸生和雅娴。
雅娴对赣州的山水十分感兴趣,她要岸生带她到处去看看。
岸庐,只有桃子和水生,两人相对。
桃子煮好早餐,叫水生起来吃。
“来,我煮了你最喜欢的三鲜粉。”
“哦,你也一起来吃。”
两人坐下,吃粉,好像昨天还在一起,才一天过去,青丝就变成了白发。
“为什么你在那边不找个人照顾你呢?”桃子问。
“没有合适的。”
“你要求太高了吧?”
“起码要跟你差不多吧?”
迟疑良久,桃子道,
“我对不住你。”
“没有,你为我们爱新觉罗家已经做了太多。”
“你不责怪我么?”
“你能过成这样,我为你高兴。”
“真的吗?”
“真的。”
“你受苦了。”
“习惯了,无家一身轻。”
“你常见得到蒋专员么?哦,是蒋总统。”
“见到,我负责总统府警卫总队。”
“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没被换下来?”
“我很老吗?没觉得呀。之所以不换我,大概是我这人比较让人放心吧。”
“雅娴是你收养的?”
“是的,她妈妈生下她就死了。”
“你怎么认识她妈妈的?”
“她妈妈是我们警卫总队的护士。”
“那她爸爸呢?”
“不知道。她妈妈死时,医院通知警卫队派人去处理,我就去了,就这么收养了雅娴。”
“你一个大男人,如何带大她的?”
“大家帮着带呀,我还请了个保姆。”
沉默了一会儿。
“岸庐好么?你喜欢这里么?”
“当然好,总让我想起蒋专员的房子。”
“你想长期住在这里么?”
“想。”
“你想台湾吗?”
“不想是假的,那里有我朝夕相处的同事和下属。”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看看吧,现在已经分不清哪里才是我的家了。”
水生和桃子,就这么闲聊着,不咸不淡的,或许两人心里偶尔会痛一下,又过去了,痛一下,又过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不痛。
1988年1月13日,蒋总统去世的消息传来。水生决定回台湾,雅娴陪爸爸回去。
桃子和岸生去机场送别。
“水生,你什么时候回来?”桃子问。
“想你们了,我就回来。”水生说。
“雅娴,你什么时候回来?这里也是你的家呀。”桃子问。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就陪他回来。”雅娴说。
“如果水生不想回来呢?”
“我如果想岸生叔了,就要爸爸跟我一起回来。”雅娴很大方。
“希望你尽快想我,好吧。”岸生对雅娴说。
“爸爸,你同意我想岸生么?”
“你要想的话,我没意见。”
大家都笑了。
蒋总统去世后,水生从警卫总队彻底退了下来。他和雅娴决定,回赣州杨村“岸庐”长住。
“哥,蒋总统去世了,你是不是很失落?”岸生问。
“是的,没着没落。”
“那我带你去全国转转吧。要不,让我姐陪你?”
“那怎么行?秋生要杀了我的。”水生笑着说。
“那让他们俩陪你?”
“那更不要,那不是让我难受吗?我谁也不要,我一个人就行,你放心,我习惯了。”
“哥,当初姐嫁秋生叔的时候,是问过我的,姐说如果我不同意,她就不嫁。”
“结果你小子同意了?”
“我同意了。”
“你小子不替哥着想?”
“我是想替哥着想,可我也得为我姐着想不是?我是她带大的,我当然要先替她着想啰。”岸生连忙解释。
“你小子做得对。要不,她多苦呀。有秋生叔陪她,我也少些内疚。”
“哥,这就是所谓真爱吧?为对方着想。”
“不知道。不管你姐现在怎样,她都永远在我心里。”
雅娴坐在一旁,抹起了眼泪。
“你又怎么了?”水生问。
“我也要嫁给像爸爸这么专情的男人。”眼睛看着岸生。
“我是水生的弟弟,你说我能不是专情的男人么?”岸生说。
“谁知道呢?一个爹妈生的也不一样。”
“我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都很专情,不信,你问爸爸。”岸生说。
“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一生心里只有一个女人。也许这是我们马背上的民族男人血液里流淌的基因,吐口唾沫就是钉。”水生说。
“吐口唾沫就是钉。”岸生对雅娴点点头。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又相逢。
住在“岸庐”,水生跟岸生聊起台湾老兵回大陆的经过:
“哥,怎么蒋总统就放你们回大陆了?”
“他一直同情老兵。老兵身穿写着‘想家’的上衣,在街头发送‘骨肉隔绝四十年’的传单,戴着白布条静坐抗议、流泪哭诉。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想蒋总统也和大家一样,想念大陆,想念赣州,想念家。他虽是总统,可要达成让老兵回大陆省亲的命令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哥,蒋总统愿意两岸统一么?”
“他愿意。在两岸统一上,蒋总统要求采取主动,因为两岸若不统一,台湾恐怕越来越难独立存在。”
“哥,你追随蒋总统一生,有没有后悔过?”岸生问。
“曾经后悔过,现在不后悔了。”
“为什么?”
“后悔是因为离开了家,离开了你姐;不后悔是因为蒋总统是一个性情中人,跟着他出生入死,我心甘情愿。”
“哥,现在蒋总统不在了,你的精神寄托何在呢?”
“我还有你们这些亲人,还有祖国的大好河山,特别是还有雅娴和你亲上加亲,我是欢喜的。人生,最后的归宿,就是亲情,就算夫妻之间,到了最后,也只有亲情了。我和你姐,最后也只会剩下亲情。”
“哥,这么看来,人生的结局都好没意思呀。”
“大家都一样,也就无所谓了。”
“难道爱情不可以维持到生命的最后么?”
“不知道。当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如果你还想念一个人,就很幸福了,大概这就叫至死不渝吧。”
人生的终极问题,是一个永远也谈不清楚的问题,因为经历过的人都不在了。
雅娴成了岸生最得力的助手。为打开国际市场,主动与世界各地的客户联系。
“岸生,我们要争取进入国际期货市场。”雅娴道。
“你好好研究一下这块,我对这洋玩艺还真搞不太懂。”岸生道,“我负责与果农签合同,辅导种植,保证质量和产量,以及收摘这一块。”
赖桥对脐橙加工和开发新产品很感兴趣,他甚至搞了一个实验室,让雅娴帮他把日本的有关技术资料翻译过来。
“如果技术成熟,我们可以上马脐橙附加产品生产流水线,增加脐橙附加值。”赖桥建议。
他们决定成立“龙南县龙橙实业有限公司”。
“我们可以生产脐橙原浆、脐橙酥、橙皮糕、脐橙香皂,还有化妆品、保健品等。丰富的产品,延伸了产业链,经济效益比脐橙鲜果价格至少提高了几十倍。”赖桥道。
“赖老师您真是宝刀不老呀!”雅娴赞道。
“你有所不知,老师最喜欢琢磨,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挑战自我。”岸生对雅娴道。
“你们不要忽悠我了,我只不过喜欢自己找乐子而已。”赖桥接着说:“对了,岸生,我们还可以上一条果品分级生产线,以及大型贮藏库。”
“好,照您说的办。”
赖桥经常被岸生请到“岸庐”来和大家一起吃饭。
“岸生呀,我太喜欢你这岸庐了,甚至比燕翼围还好。”赖桥道。
“老师,您还记得带我去看蒋专员的房子吗?自那以后,我就想,将来一定要建一座这样的房子。”
“现在没有土匪了,不需要把自己包裹得那么紧了。”赖桥颇为感慨。
“老师您喜欢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建一座更高更大的,能住更多的人。”岸生道。
“不行,大了就失去那个味了。”
“那,不如一家建一座?”
“多了,就失去个性了。”赖桥摇摇头。
“那怎么办?不够住呀。”
“我看,可以设计各不相同,又不失大的原则。”
“什么是大原则呢?”
“将客家民居和俄式房子的优点结合起来,创造一种新的形式,而且,每一座都在结构上有所变化和不同。”
“这倒挺有意思。”
“这样吧,我们有空到赣州各地有名的古村落看看。”
“行!雅娴,跟赖老师看古村落,一定很有趣。”岸生道。
“我也要去!”水生从卧室出来,“我也要看古村落。”
“爸爸!”
“我和赖桥在一起,就不会老碍着你和岸生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
又是春天,果园的工作比较少,岸生开了一辆丰田面包,载着水生、雅娴和赖桥,一起去看赣州的古村落。
一路上,开满了各种花,最多的要数脐橙花了。
“老师,我们杨村就是最典型的古村落呀。”岸生道。
“是的,但赣州的古村落多种多样。”赖桥拿着一支乌木烟斗衔在嘴里,愈发显得老谋深算起来。
“台湾也有很多古村落,每次看到,都令我十分想念赣州,想念杨村。”水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