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奶奶和她的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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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南东下班后,转到李家山头给妈妈打了晚餐前胰岛素。马奶奶对南东说:“今天,马老(马奶奶高兴的时候,也学着外面人对老头子的尊称,喊“马老”)打电话给你大哥了,你大哥说他晚上过来看我们。现在边上好几家都搬走了,你看边上的房子都扒了,我和你爸怎么办啊,总不能人家都搬走了,我们两个老的还蹲在这里,叫别人讲话啊。你就不走了吧,自己下碗面条打个蛋吃,再打个电话给小温,告诉她晚一点回去,等你大哥来了,你也听听”。南东对妈妈:“妈妈,我回去,晚上再过来。你家最小的孙子马上就要高考,家里事情不少,小温她一个人忙得也够呛。”
大约晚上8点多钟,南东在自己家中忙好后,跨上自行车往李家山头赶。不会儿就到了小院子前,就在他要伸手拉开院子铁门门栓时,他听到了妈妈很重的讲话声:“我和老头子就像是两条老狗,我们也不要吃好的,就要有个窝蹲就行了。你是老大你不能和两个弟弟比;南东小温都下岗了,在外打工,儿子还小;南西有病还在吃药……”南东立即缩回伸出手,没忍心再听下去,旋即跨上自行车逃也似的蹬起脚搭板,不禁一阵心酸,眼泪就出来了。南东眼前似乎再现的情形是:爸爸妈妈已经睡下了,睡在一头的爸爸一直没吱声;大哥就站在床前,大嫂子坐在床对面的那只由丈夫做的沙发上,会许是哥嫂位置正好相反,反正哥哥一定是在抽着香烟。大哥的烟瘾很大。
南东想了很多,爸爸妈妈的确老了,的确需要子女精心照看了。做儿子的当然责无旁贷!他想到了自己和弟弟合分了父母的房产,就应该共同安顿好父母晚年生活起居。也想到了大哥,父母在清明街留下的那份“蛋糕”,不管有什么原因,是叫大哥你“吃掉”了,安顿父母晚年那也是没有含糊的。现在这个僵局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南东怎么也没想通,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而是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局面,不禁自语道:一个和尚挑水吃、二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父母养了三个儿子,难道就是这三个和尚?他想伸头提出主张,但要是提出来,一定会受到质疑:我听你调遣?南东心里非常清楚明白这点。
南东想得有些头疼,骑进小区后,没有奔家而是直接到了名叫“官塘湖”的小池塘边。不禁想起曾经想要做到的两件事。
南东自搬离父母住处后,就一直放心不下父母,想在附近找间平房把让父母住,把李家山头的房子租出去,费用补租房费,这样就可以“近距离、高频次”照看父母,有了这个想法,南东就在家门口好几处的沿街电灯杆上粘贴了一批求租小广告——现求租本小区内一室一厅住房,要求是一层(非地下室),水、电、气、厨、卫齐全,光线好、有出场。有出租者,请拨XXXXXXX联系——这事,南东曾和爸爸妈妈讲过,二姐南霞也看到过这个广告。事情没办成,原因有好几个方面,一是南东得到的房源不合要求,二是哥嫂他们曾指责南东要代爸爸领工资这个情节。南东担心被指责“居心叵测”,直接导致没再继续“粘贴小广告”。
还有一件看来也是一厢情愿。南东住在某小区幢六层楼的顶层,隔一个单元是一条叫唐家巷的小街道。小街道北连建设路、南接江山路。建设路、江山路是二级马路,因此唐家巷的人流车流十分活络。南东家对面六层楼偏东的一楼有一间不过20平米的房子,只有这一间房子的大门是单独向南开的,并在整片的绿化带单独修了一条水泥小路,链接到南东住的这幢楼下的通道。南东注意到,那间房子里住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妈妈,头发花白,有些驼背,能自理生活,经常提着篮子出小区到唐家巷的骑路市场买菜。南东看到他就想到了自己的爸爸妈妈,要是能有这样的住所就好了!因此,南东刻意地在见到老人时,总是笑着和老人打招呼,叫她奶奶,并比划着告诉老人自己就住在这幢楼的六楼。因此老人还邀请南东到屋里“参观”过。老人说她是退休教师,丈夫去世的早,二个儿子、二个女儿也经常过来看看自己。
一次,南东在楼下见到过去在报社时认识的某中学张副校长。一问,原来他就是这位老妈妈的长子。张校长骑着自行车经常过来看看老母亲,他说自己退休了,老妈岁数大了,近来身体不太好,我每天是要过来看看的。南东听后心里酸楚楚的,经常在迎面碰到张校长并主动打个招呼之后,又情不自禁地停下脚步回头凝视这位长子的背影……
南东告诉了妻子,说你猜下面那个老人的儿子是谁呀?妻子不明白男人意思,就没接话。于是南东就直接告诉妻子说是某某学校的张校长。妻子对张校长有些印象,男人过去在报社的时候,每年都通过他让学校订几份报纸。当然,南东和妻子提起张校长的目的不在于念及人家曾经对自己的帮助,而是想打下面这间房子的主意。南东接着又对妻子说:“我想找个机会问问张校长,要是他妈妈被子女接过去,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房子空了,我想把房子租下来给爸爸妈妈住。到时候,我从楼上甩一根导线下去,接到房间里装个门铃,开关接在爸爸妈妈的床头。这样白天有保姆、我一早一晚什么时候都可以过去看看,晚上有什么事也很方便。”南东有了这个念头,就瞅了个机会和张校长做过一次交流,讲了自己的想法。张校长说:现在他妈妈身体还好,一时也不会搬到那里去。这间房子是他和弟妹合伙买的,就是空了可能也不会租出去,而考虑会卖。你讲了我心里有数就是了。
这事一直没有结果,一晃七、八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张校长也还经常过来看他的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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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东因为定式的作息时间,李家山头老爸老妈的事他总是第一时间就能知道。昨天晚上虽然没开门进屋,但第二天早上在给妈妈打餐前胰岛素时,马奶奶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具体内容,包括她和马爷爷吵架的事。昨天晚上,大哥大嫂说是要接爸妈到他家里过,说李家山头再好,那也是要拆迁的。你们到我那里住,这边房子给南东、南西他们处理,你们就不要烦神了。听得马奶奶当时就哈哈哈地笑起来。马奶奶是真的想要到大儿子那里住的;但马爷爷不愿意,说到大儿子家里住,楼上楼下的不方便,还是在李家山头好。气得马奶奶当时就和马也吵嘴。因为观点不同,老俩口还互相骂起来。马奶奶说:“你不去我去,你死在李家山头老屌管你!”马爷爷说:“死不着的,那么多人都死了,能么不死你。”马奶奶说:“我十七岁到你家,跟你了七十年,我还能跟你七十年啊?我们都是要死的。”南东对妈妈说:“你和爸爸真的不要吵,你们吵嘴,我们当儿子的好难过。”接着又对还睡在床上的爸爸说:“爸爸,你和妈妈就到大哥那里住吧,我保证像现在这样一天起码要去两次,给妈妈打胰岛素针,针是不能停的,星期天,除了打针,我也会帮助大嫂子做些家务事的,你们真的不能吵,我们听了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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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奶奶马爷爷统一了思想,决定要到大儿子家过是在三天以后。南东从心里感到高兴,一颗不安的心也算是放下来了。这是他真实的内心活动。在这以前,南东就时不时怨恨自己真的没本事,要是有经济条件,他一定会用自己的方式孝敬父母的!
南东在为妈妈打了晚餐前胰岛素回家后,第一句话就告诉妻子:“我妈妈爸爸今天同意到大哥家住了,大哥说明天就来接。”
夫妻俩吃完饭就到李家山头看看爸爸妈妈。到的时候,马奶奶马爷爷已经睡下了。老人这几年一直是睡在一头的,哪怕是吵嘴了也是这样。南东和妻子交叉地和马奶奶马爷爷说着话,当然全是让父母高兴的话。听得出,南东夫妻俩话语声中满是一种释怀,大哥大嫂接爸妈过去住,真是消释了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份愧疚与不安,而这种愧疚与不安是自己想要自我消解而又无能为力的。南东一会儿望着父母,一会儿在房间里走动,似乎是要寻找什么,到底是要寻找什么呢?在回家的路上,南东动情地对妻子说:“爸爸妈妈明天到大哥家,这也是老人晚年的最后一次搬家啊,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心里好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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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奶奶马爷爷到底还是没搬成家。第二天上午,南东在单位往家里打电话,马爷爷接了电话,南东问;“爸爸,大哥说什么时候接你和妈妈啊?”马爷爷说:“你大哥还没过来。再等等看吧!”
下班后,南东到李家山头,给妈妈打完胰岛素后,又为马奶奶马爷爷各下了一碗面条,老人吃好后,大哥过来了,他对南东讲:“爸爸妈妈暂时不接了,家里有老人,南西他们向拆迁办提条件要房子也好要一点”。
南东一听,脑袋瓜“轰”的一声,像是充气满满的气球被针戳了一下,“扑哧”一下什么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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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奶奶马爷爷仍然像昨天的昨天一样,靠保姆做半天事,二儿子南东一天两次过来打胰岛素、附带做些家务,大儿子大媳妇、小儿子小媳妇不定时过来看看,打发着一天一天又一天……
马奶奶家周围邻居不少人家与开发商签好协议搬走了,这边人一走,那边就有人过来把这些人家的门窗扒了,四周像是刚刚发生6、7级地震似的,玻璃、石灰、砖头、瓦砾一片狼藉……
周围邻居家渐渐都搬走了,只留来了马奶奶马爷爷。李家山头那条主干道上,李家山头其他未动迁的楼栋人家,以及行走这条道的过客们,经常看到一个小脚老奶奶挽着高她半头的老头子蹒跚而行,小脚老奶奶是用脚后跟走路,落下咚咚咚的声响,像是在叩问什么。小脚老奶奶的老伴戴着黑色眼睛,脚步迈不开,双脚是拖着走路,要是仔细查看,地下拖沓的痕迹又像是在地上留下的一段脚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