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身边的这个女人却睡得十分香甜,甚至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那呼噜声是温暖的,王奎不时看一眼身边的这个女人,心想,有个女人在身边多好。虽然她老了一点,经常和那些挖煤的男人打情骂俏,有时还半推半就,让那些男人的手在自己的屁股上摸来摸去。但王奎知道,除了他,还没有哪个男人上过她的床。一个女人,只身在外也不容易,为了做生意,她那么做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么想着,王奎不由得伸手摸了摸女人的脸。女人的脸是粗糙的,可对他那双更加粗糙的手来说,女人的脸比豆腐还要嫩。女人翻了个身,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接着又发出轻微的鼾声。
雪是在什么时候停的呢?王奎不知道,他抽掉最后一根香烟时,天亮了。
女人睁开眼,看到披衣坐在床上的王奎,说咋啦?没睡?
王奎说,睡不着。
女人说,想老婆孩子了?
王奎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我离婚了吗?
女人说,那你就没有意中人了?
王奎跳下床,穿衣服的时候,说我去看看陈子善的女人,她一个女人家,我有些不放心。
女人说,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寡妇了?她比我年轻啊……
王奎没有说话,推开门走出了屋子。
天上的云淡了,偶尔还可以看到一轮苍白的太阳,那么匆忙地一闪,马上躲进了云里。王奎朝矗立在不远处的井架走去,女人留在雪地上的脚印没有被落雪盖住。陈子善的魂被女人从井下叫上来了吗?女人能把他的魂带会家吗?雪后,天似乎冷了许多,大地一片白,看不到黑的煤,除了白,大地一点瑕疵都没有。走到井架旁,王奎看着女人绕井架转圈时留下的脚印,想看看女人到底转了多少圈,可雪地上的脚印太多,不可能知道女人到底绕井架转了多少圈。
王奎绕井架转了一圈,然后往回走。一进腊月矿上就放假了,矿老板带着他的情人坐飞机去了海南。他每年都到南方过年,要是矿上不出事故,有时他还到国外。往回走的路上,王奎突然听见一个女人喊叫的声音,他紧跑两步,直接用身体撞开了屋子的门。发生在屋子里的一幕把他的肺气炸了,矿上看门的田拐子居然压在了女人的身上,嘴巴发出呼哧呼哧的气喘声。王奎抬腿一脚,踢在田拐子的屁股上。田拐子惨叫一声,回头去看。当他看到王奎后,笑了起来,说她是你老婆?王奎不说话。田拐子说,不是你老婆,那你多管什么闲事?王奎又抬腿一脚,正中田拐子身体的下部。田拐子惨叫一声,提上裤子窜出门去。
王奎对着田拐子的背影吐出一口痰,说狗日的!不得好死!
女人躺在床上,裤子被脱到了膝盖下,可她没有把裤子提上,而是闭着眼躺在那里。王奎瞥一眼女人暴露的隐私,喊了一声嫂子。女人没有做声。王奎在炉子旁坐下点上一根烟,说你什么时候走?
去白沟镇的路上,女人抱着那只公鸡,不说话。王奎也没有话要说,他跟在女人的身后,只听见脚下的雪发出的咯吱声。陈子善不在了,女人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还有公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王奎这么想着,看了一眼女人的背影。女人穿着一件男式短大衣,头发乱糟糟的披散在肩上,并不像陈子善说的那样她的身材如何苗条。不是她的身材不好,大概是她穿得太多,要是在夏天,那她的身材肯定会和陈子善说的那样非常苗条。王奎弄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产生了想跟她一块回家的念头。他紧走两步,心跳加快了许多,嘴巴不由自主地喊出了女人的名字。女人没有作出反应。王奎说,嫂子,你要是愿意,我跟你一块回家行不行?女人没有停下来。王奎又说,你要是同意,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女人摇了摇头,说有子善呢。
在清冽的空气中女人的话如同一把榔头敲在王奎的头上,他的身体晃了两晃,看到天上的那轮病恹恹的太阳也晃了晃。王奎稳住身子,本想以笑一笑的方式来放松自己,可他的脸却有着一种被冻僵的感觉,根本不听他的支配。路上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只有被白雪覆盖下的丘陵和丘陵上的一棵树。天上的乌云似乎在酝酿着又一场大雪,天空沉甸甸地压在丘陵上的那棵树上。他看到那棵树慢慢地弯下来,甚至听见树干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它会被压断的……
王奎说,我说的是真心话。
女人说,子善回到家就好了。
王奎说,其实,当时我要不是吓蒙了,那我肯定会救他的。
女人回头看一眼白沟煤矿,王奎这才发觉已走出很远一段路了,再走二十分钟就到白沟镇了。从白沟镇坐上开往县城的汽车,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到火车站。王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里面装着他一年的血汗钱。他不想再送这个女人了,不管女人肯不肯收下,他都要把钱给她。
王奎紧走两步,说嫂子,这钱你收下,给孩子买点吃的。
女人摇了摇头。
王奎把那个牛皮纸袋往女人的怀里塞,因为用劲过猛,女人被他推得禁不住踉跄了一下。那只被女人抱在怀的公鸡受到了惊吓,咯咯地叫,奋力拍打着翅膀。王奎又一次把牛皮纸袋塞过去,女人伸手去挡,不想那种公鸡趁机挣脱开女人的怀抱,扑腾一声落在了雪地上。女人突然发出一声大叫,扎煞了双手去捉那只正逃脱的公鸡。王奎怔了一下,也张开双臂,向那只拍打着翅膀夺命而逃的公鸡扑去。公鸡奔跑的姿势如同在跳舞,看上去像要飞起来。女人边追边喊,陈子善!跟我回家了。陈子善!跟我回家了。公鸡越跑越远,女人的呼唤声在雪地上飘荡。
王奎跟在女人的身后,翻过一道岭,终于在一片小树林里找到了那只正被一只野猫饕餮的公鸡。女人赶走野猫后,扑上去,但抱住的只是一堆鸡骨头了。女人解开脖子上的围巾,铺在雪地上,然后把那堆从野猫嘴里夺过来的鸡骨头用围巾包好。做完这些,女人看一眼王奎,没有说话。王奎想说点什么,说些安慰女人的话,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倒是女人说话了。女人说,陈子善的魂会不会被猫吃了?猫跑了,陈子善的魂会回不了家的……王奎说,我去把那只猫逮来。女人摇摇头,说陈子善的魂会附到我的身上的,我会把他带回家。
天并不冷,一点都不冷。
雪花从阴霾中飘落下来,暖暖地飘落下来。
王奎跟在女人的身后,走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走在前头的女人又在喊陈子善,一声不迭一声:陈子善,回家了。陈子善,回家了。
女人喊一声,王奎就嗯一声。
女人大声喊,王奎嗯的声音就提高一些。
王奎边答应边想,我要回家了。只要跟着这个女人走,那我就可以回家了。雪在加大。王奎感觉自己越走双腿越沉,背上像背着一个人似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回过头,后面没有人。他在心里说,我这是背着陈子善哩,我要一直背着他回家哩。女人的声音小了,而雪却比刚才更大了。飞舞的雪片如同一只又一只巴掌,不停地拍打着大地。在女人的呼喊声中王奎对自己说,我要把陈子善背回家,就是死也要把他背回家。
2006、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