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痕迹】家并不遥远(散文)
忽然,我感觉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像飓风骤至雷霆万钧地动山摇;像山洪爆发万马奔腾一泻千里……
我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回到现实当中。
此刻,柳姐正睁大着美丽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眉宇间写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大概是猜想我怎么能在睡梦中“无端”踹了她一脚。
我感觉一种从未曾有过的异样。一骨碌爬起来,丢下一句话:“好热,你们睡吧!”,头也没回地赤脚赶紧往门外走去:生怕柳姐发现了我内心的尴尬和作为一个小男生初次的窘迫异样。
当再次返回到候车室时,两位姐姐早已重新进入了梦乡,而此刻我发现:那双伴随着自己走过了长长的乡间小道半新旧的酱色塑料凉鞋没了!不知被哪位贪图小利的人给拿走了。抬头四顾,周围早已不见了任何未入睡的人,这就意味着我要赤足走过余下的回家路了。
十三
“下车了,株洲到啦!”
随着戴着红袖章的列车员的一声吆喝,火车厢门“哐当!”一下打开了。
经过一天旅途劳累与高温煎熬的人群像潮水般地涌到了铁道路基上。刚刚一着地,带着灼热烫人暑气、尖利坚硬的铺道石将我的一双赤脚硌得生痛难受,赶忙连蹦带跳地跨到道旁的草丛中。面对眼前这样一副没有站台,没有任何设施的简陋场景,我心中早泛起了一个疑团:不对吧,作为铁路南北干线交汇枢纽的株洲站,怎么连一个像样的站台与信号灯都没有?带着这个大大的问号,向板着冷冰冰面孔的列车员询问过后得知:株洲火车站被造反派控制了,这一列火车不能按正常程序进站,只能在这相距株洲10余公里之外的清水塘的小站上下车。
别无选择,我们三人只能盲目地跟随着人流缓缓地移到砂石公路上。
“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头顶上高高的梧桐树杈中摆放的一个高音喇叭在夕阳的余威下仍然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这首耳熟能详的语录歌,听着这歌声,穷途末路的我们更加感到了内心的一种恐惧与不安。
我们诚惶诚恳地来到了正在进行基建土方工程的一座大型建筑工地,眼前一座高大的小山包被人力挖去了一半,在血色的夕阳照耀下,像一个被人剃成阴阳头的“走资派”,龇牙裂嘴的样子极为丑陋恐怖,面对到处都是一片茫茫黄土和挖出的成堆树根树桩,我们简直分不清方向看不出任何阡陌出路。
究竟何去何从,在一排低矮的工棚前,眼看着有一堆堆赤裸着上身、露出古铜色黑油油的肢体、蹲在堆放着畚箕、锄头、一齿、扁担等各种土方工具的逼仄的地上、手端陶瓷饭盆正吃着饭的“工人”,我们踌躇再三低声正商量着如何向这些满身汗渍尘土面孔陌生的就餐者问道时,远处十几米开外的一帮人中,有人在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我们上前问话。
“就快到家了,可千万不能再出什么其他的状况了”柳姐不安地提醒着我。
我小心翼翼地交待两位女同伴:“站在原地不动,万一看着有什么情况不对劲就不要再管我,往来路上人多处跑。”说话间扛着凉席朝那帮人碎步慢移地走了过去。
“你们也是知码子?”刚刚走到他们跟前,一位身着黄色背心的高个子光头壮汉以一口标准的乡音向我问道。
我的心又咯昸一下:“糟了,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是这样一个要命的提问,如何回答?”脑海中飞快地打起了转来。
想想反正也就这么回事,壮着胆子应声说道:“是的!”随即反问他们一句:“你们怎么就知道我们几个是知青?”话刚刚一出口,心中又反悔了起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都什么时候了,我哪还有资格能反问人家?
哪知那人并不恼不火,面露微笑道:“看现在连国家主席都被随意戴上叛徒内奸工贼的大帽子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满世界四到处凄凄惨惨乱七八糟,又会有什么人斗胆满世界闯荡?看你们的装束,看你们几个先把女的安置在身后,男的先上前,唯有同艰苦共患难的知青能做到这一点!”
听到这极具亲和力的一通表白,我心中的紧张情绪一下子就松弛了下来,赶忙向远处的两位知青姐姐扬了扬手:“快来,我们遇到老兄朋友了。”
“眼睛鳖。去看看食堂还有饭冇得?”只见他转过身去再一次招呼身旁的一个戴着眼镜的光膀子:“饭圈子就打在我的名下。”
望着上面放着一点鲜红的剁辣椒和南瓜汤的三大碗白米饭,我的肚子里早打起了鼓来,这时我方才记起,还是早上进的食。这时站在一旁的高个子老兄竟说道:“对不起,没有什么好招待。”
我一面狼吞虎咽地扒着饭粒,一面暗暗地猜测:素昧平生一眼就瞧出我们的身份是知青,而且还对我们这么热忱,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哪路“好汉”?
吃过晚饭,夜幕已经降临,从低矮的工棚中传出了粗犷动听的男中音《拉兹之歌》的旋律:到处流浪……
我心中一亮,这种年月普天下响彻云霄清一色高唱红歌、颂歌、语录歌而独独在这里会唱而又敢唱这种被世道认为是“靡靡之音”的会有谁呢?
我正待找人验证一下我的猜测,只见先前那位身穿背心的老兄又来到了我们面前:“本来想留你们在这里住上一晚,但……我们这里是清一色的男子汉,”说着他无奈地望了望柳姐和黄姐一眼,接着说道:“不过,等会儿有辆汽车到市里面举行造反派批斗走资派的大会,到时我会顺路将你们送上前往长沙的火车。”
看着这位既热忱又仗义的老兄考虑得这么周道,我们三人忙不迭地向他点头致谢。
一路上,看着他不时与各种各样的挎枪、揹刀、戴红袖章的人打招呼谈笑风生左右逢源的样子,稍稍稳定了的我心中的那残存团疑云仍未散去。直到最后,他带着我们三人七弯八拐地进入了火车站站台,在一排水泥柱子后面停了下来,细心地叮嘱我们说:“听到火车进站的声响后,千万要蹲下来藏好身子,每每火车进站时会有人站在机车车头鸣枪示威,到时以免伤着你们几位小弟妹。”
“等一下。”看着他走了,不知怎么又折转身来到我们面前,指着我肩上扛的凉席筒说:“里面有没有藏武器一类的东西?”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这就好,这就好,要不反倒会帮你们的倒忙、遭遇杀身之祸……”说着,他蹲下身去,将脚底下的一双半新的人字拖鞋脱下递到我手中并衷情说道:“来穿上,不要嫌弃,回到家里爹妈看到你赤着脚走这么远的路会心疼伤感的。”
我心头一热,一句道谢的话脱口而出:“谢谢你!请问老兄贵姓?!”
“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知青,只不过你叫“浏阳”,我称“江永”就是了。”这位仁兄微笑地说着与我们挥手告别。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在站台上无数只高音喇叭震耳欲聋的语录歌声中,一列火车挟雷裹电呼啸而来。
“呯!呯!”尚未驶进站台的机车头部果然响起令人惊悸的枪声。
两声枪响过后,只听得“哎哟”一声,不知是被枪弹直接射中,还是被弹起的子弹头所击伤,近在咫尺的站台前,一位男子倒仰翻在我们眼皮底下的水泥地面上,只见他神色恐怖地捂着汩汩冒着殷红鲜血的手臂痛苦万状地在地上滚翻着、喊叫着。
谢天谢地!好在事先有了这位江永知青大哥细心而又周详地交待,我们才会早有准备地藏身站台上的水泥墩系下面而再次躲过这一劫难,甚至丝毫未被扑面而来的、打在铁柱钢梁上“扑扑”直冒火花的枪声所惊吓倒。
夜色苍茫,万家灯火从奔驰的火车窗前一闪而过,想到再过不久就要结束这一次充满艰难险阻曲折坎坷的回家之旅,一幅幅的过往的画面从眼前一一掠过,蓦然,我心中一热,眼前一片模糊,用手一抹,掌心上满是酸涩苦咸晶莹剔透的泪水。
后记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历史早已翻过了那异常沉重晦涩的一页,而那令人诅咒发指不堪回首的年代早已一去不复返了。但那段岁月中所经历触摸过的纯洁诚挚的友情和温馨浓郁的亲情及酸楚朦胧的爱情还总在我心头挥之不去,令我终身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