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 苹果
吃饭的时候,弟弟看那个女人的眼光不再和过去一样陌生,他吃得津津有味,不时抬头看一眼那个女人,然后孩子般温暖地笑。其实,弟弟是一个长相不错的小伙子,他要是打扮一下,也算是一表人才。那个女人回避着他的目光,我从她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丝羞涩。我知道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的,如果被父亲发现了,会有弟弟好果子吃的。
女人烧了四个菜,父亲破例喝了一杯酒。父亲的兴致不错,他为娶到这样一个贤惠的,吃苦耐劳的女人而骄傲。他喝干杯里的酒后,说你也不小了,该成家立业了。他这是在说我。父亲看一眼那个女人,又说,你说的那个小琴,哪天把她带到家里来,让两个人见个面。小琴就是那个女人雇的卖水果的女孩,我经常见到她,人长得还算不错。女人看我一眼,说你认识小琴的,感觉她怎么样?我没有表态。如果小琴不是给那个女人卖水果,也许我会答应的。父亲见我不说话,说你考虑一下,婚姻是人生大事,我们不会现在就叫你做决定的。
吃过饭,弟弟没再去后院,他坐在台阶上,看着天发呆。父亲曾费尽心思教他学木匠,作为一个哑巴,学门手艺,将来好养活自己。但就凭弟弟的智力,无论父亲怎么苦口婆心、手把手地教他,他就是不入门。最后,父亲对这个哑巴儿子失去了耐心,在给了他一耳光之后,恨恨地说,我这是哪辈子做得孽,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自生自灭好了!我记得那天,父亲在打过弟弟后,蹲在地上抱头失声痛哭。弟弟捂着被打的脸,当他拿开那只捂着脸的手,我看到五个指头印。弟弟不是我们村唯一的哑巴,村里还有一个哑巴,但那个哑巴就很聪明,凡事一点就透,简直就是一个人精。同样是哑巴,弟弟却和人家有着天壤之别。父亲想不明白,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他就酗酒,把自己灌醉。酩酊大醉后的父亲会痛哭流涕,感叹自己失败的人生。
父亲的活计越来越少了,除非村里死了人,他才有事可做。闲着时,他只好去镇上帮那个女人卖水果。父亲根本不像一个大病在身的人,虽然有时他会捂着胸口,紧缩了眉头。他大声地招徕顾客,和来买水果的人讨价还价,声音洪亮。作为镇上唯一的一个水果摊,生意当然是非常好的。收摊后,父亲会把一叠钞票交给那个女人。女人才是真正的老板,不过他对我们的父亲还是非常关心的。天热,她会拿着蒲扇,给父亲扇。父亲一头汗,但仍笑眯眯的。
是在一天下午,父亲发现女人怀孕了。
女人却说,不会吧?
父亲说,怎么不会呢?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不就清楚了。
女人说,我觉得不像。
父亲说,肯定是怀孕了。
女人不能确定,怎么说怀孕就怀孕了。不管女人愿不愿意,父亲执意带她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女人果真怀孕了,而且还是个男孩。得知这一消息,父亲很高兴。老来得子,父亲快乐得像一个孩子。他抚摸着女人的肚子,说以后你就在家歇着,生意由我和小琴照看就是了。
女人没有因为自己怀孕在家歇着,她仍旧每天去镇上,只是她不再骑车去。父亲买了一辆三轮车,每天载着那个女人去镇上卖水果。女人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她坐在车斗上,开车的父亲喜气洋洋。弟弟跟在三轮车的后面,跑一阵,走一阵,到了镇上,他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浑身淌汗。弟弟喜欢跟在那个女人的屁股后头,生意不忙时,父亲把扇子往他手里一塞,说给你妈扇扇子。弟弟很听话,摇着蒲扇,一下一下给女人扇着。父亲坐在一旁打盹,只要没生意,他总会歪着头打瞌睡。
晚上,吃过饭,女人照例要洗澡。父亲呢,忙了一天,已早早睡下。女人怀孕后,为了洗澡方便,父亲安上了太阳能,这样女人就不用烧水洗澡了。事发那天,父亲喝了点酒,起来撒尿,看见耳房的门开着一条缝,就说了一声还没洗完。父亲说过那话,没听见女人说什么,就朝耳房走过去。当他推开门,看到弟弟正抱着那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后,他的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
畜生!父亲喝道。
女人被吓得打了个哆嗦,去推她怀里的弟弟,弟弟却懵懂无知。父亲上前,对着弟弟的屁股抬腿一脚。弟弟被踹得身子一晃,人扑倒在地上。父亲上前,踩住弟弟的脖子,说你这个畜生!今天老子给弄死你不可。弟弟的脸贴在地上,翻着白眼。父亲目光四处搜寻,好像在找什么。那个时候,如果父亲手中有一把刀子,肯定会捅进弟弟的肚子里。被吓傻的还有那个女人,等她反应过来,她扑通一声,给父亲跪下了。女人跪在父亲脚下,说不是你想的样子,我和他什么也没发生。女人的解释苍白无力,父亲都看见了,哪会相信她所说的话。弟弟呼哧呼哧气喘着,脸色变得青紫。现在的弟弟已不像几年前了,他长高了,力气也见长了。在父亲犹豫不决的时候,弟弟突然扭动了一下身子,接着挣脱了父亲的脚。他从地上爬起来时,父亲才发觉他已不是一个小孩了。弟弟站在父亲的面前,个头比他还高出一截。在那一刻,父亲吃了一惊,甚至有些心慌,不过他很快就冷静下来。弟弟做出了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做父亲的有理由惩罚他,只是父亲忘了他是一个智力欠缺的哑巴。在父亲看到弟弟面露凶光后,他仍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峻。是那个女人发现了危险,她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了父亲和弟弟之间。女人推了一下弟弟,意思叫他快走。弟弟这才转过身,朝门口去。
看着弟弟的后背,父亲说,你这个畜生,再回这个家门,老子非打断你的腿!
女人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还是个孩子,他只是个孩子。
但父亲却不那么想,两个人光着身子抱在一起,说弟弟是个孩子,他不会相信的。父亲看一眼女人,二话不说,走出门去。
那个晚上弟弟是光着身子走出家门的。他那一走,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我回家的时候,父亲还没睡,他坐在躺椅上抽烟。女人的脸上湿漉漉的,见我回来,忙拿毛巾去擦脸。父亲不说话,也没抬头看我,嘴巴上叼着的那根烟抽得很凶。纸包不住火,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的。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气氛不对,也没说话,就回屋睡觉去了。
父亲一根不迭一根地抽烟,女人不再说话,坐在他身边发呆。后来,父亲说,明天去医院打掉肚子里的孩子!
女人已身怀六甲,见父亲说得斩钉截铁,她跪下了。她抱着父亲的腿,说孩子是他的,如果不是天打五雷轰。父亲说过那话,突然瘫软下来,浑身毫无力气。他咬着牙,蹦出两个字:孽种!
之后,父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人日渐消瘦、憔悴。我想这个常年与酒为伴的男人大限已到了。那天,他把我叫到他的床前,掏出烟来给了我一根,看他那样子似乎有话要对我说,可他欲言又止,吭哧了半天才说,我误会你妈了。他不提我妈还好,他一提,我对他的仇恨蓦然升腾起来。
你不要走。父亲说,你听我说完再走。
我没理他,径直走出门去。父亲躺在床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想他快死了,不然他不会心怀愧疚,提起我们的母亲。
四
是在一天早晨,女人醒来,发现父亲不见了。当时,女人并没多想,以为父亲解手去了。等她做好饭,却不见父亲回来,这才去找。女人敲了敲我的门,问我见没见父亲。我正睡着,说了声没见,躺那里没起来。女人围着院子找了一圈,这才去了后院。后院杂草丛生,那草有一人高。女人叫着父亲的名字,朝那棵被杂草包围着苹果树看了看。树上满是苹果,红彤彤的,个头很大,压得树枝低垂下来。女人又叫了一声父亲的名字,不见回答,正想着回去,发觉脚下一软,低头去看。我想不用我说大家就明白了,女人踩到的是我们的父亲,他躺在苹果树下,好像睡着了一般。女人一声尖叫,之后忙蹲下身,大叫父亲的名字。
父亲死了,他的嘴巴被塞进了一个苹果。那个苹果很大,很红,因为个头大,父亲的嘴巴被撑得变了形,两只眼也突了出来。女人试图把那个苹果从父亲的嘴巴里抠出来,但费了半天劲,也没抠出来。
女人拍打着我的屋门,说话的腔调都变了。
你爸!女人说,他死了。你快去看看。
父亲被人往嘴里塞了一只苹果,人就死了。女人打电话报案,不一会警察就把车开到了我们院子外面。警察察看了现场,什么线索也没发现。之后对我和那个女人做了询问。
你弟弟。一个警察说,他失踪后你没再见过他?
我点点头。
警察说,他真的没回过家?
我说,没有。
警察合上了手中那本黑皮本子。
我说,听说有人见过他。
警察说,谁?
在镇上卖肉的刘豁子见过我弟弟,他说那天早晨,弟弟光着身子,后面跟着一条狗,朝镇子东边的大路走去了。刘豁子说,就是你家的那条狗,老得都不成样子了。大黄已经死了,弟弟哪会带着它出门呢。刘豁子一定是看错了,即使弟弟带着一条狗,那条狗也不是大黄。大黄早死了,被父亲埋在了后院的苹果树下。我是亲眼看着父亲把大黄装进那个他亲手打制的棺材里,然后埋掉的。大黄死了,它不会死而复生。但刘豁子说得言之凿凿,说自己耳不聋眼不花,一定不会看错的。当时他还对弟弟招了招手,只是弟弟没看到。刘豁子说,你应该把他找回来,不管怎么说他是你的亲弟弟。
警察怀疑父亲的死与弟弟有关,他是杀死父亲的最大嫌疑。我也怀疑弟弟是凶手,但是在未逮住他之前,所有的怀疑都只是猜测。如果真的是弟弟杀死了父亲,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我想警察会把弟弟找到的。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那个女人对我说,她和弟弟没做那种事。
真的!女人发誓说,你弟弟没有,她只是……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不管她怀的是谁的孩子,用不了多久她都会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女人不再去镇上卖水果,她把水果摊交给了小琴。女人坐在父亲生前常坐的那把躺椅上,挺着个肚子晒太阳。她说她嫁给我们的父亲,是我们的父亲托的媒婆吴麻子,几次三番去找她。
吴麻子收了你爸的钱,女人说,要不她怎么会那么卖力呢。女人的一只手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说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爸的,这是千真万确的。女人的自我解释毫无说服力,我都看见了,她再解释还有什么意义。孩子是谁的与我无关。
夜里,我睡不着或半夜醒来,会听见苹果从枝头坠落时发出的砰的一声响。树上的苹果熟了,那些苹果会一个个掉下来,在后院里慢慢腐烂……有时,我会想起那个塞进父亲嘴巴里的苹果,那么大的一个苹果,是怎么塞进他的嘴巴里的呢。父亲说那棵苹果树是他种下的,因为母亲在怀我的时候喜欢吃苹果,他就在后院种下了那棵苹果树。但是,那棵苹果树开始结果已是多年之后的事了。如今,苹果熟了,我甚至能嗅到苹果腐烂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