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后，我将自己反锁在卧室里，任由她们怎么敲门也不开。我知道她们想说什么？无非是当下女人们要求男人“三从四德”的陈词滥调。她们会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升到道德以至法律的高度，如果可以量刑的话，那绝对是最重的，最严厉的，直到将你压得永不得翻身。我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她们这般小题大做，我只是与一个还算漂亮的女人说了句话，多看了她几眼。难不成我就成了淫虫色魔？她们到底在严防死守什么？爱情？亲情？我在她们泛滥的情感洪流里几乎奄奄一息。
　　 翌日清晨，我接到绿裙子的电话，约我在公园见一面。我没有一丝犹豫，立刻就答应了。我还带着昨天的愤怒和抗议，这次我绝不再由着她们，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也别想阻止我。我换好衣服，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冲出了家门。
　　 我刚踏进公园的大门，就差一点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掀倒。那音响犹如立于我的耳根旁，音乐夹杂着设备发出的机械运行的撕拉声，像一把巨大无比的电锯正在摩擦着我的神经，我的头发应血压上升而直立起来。如果那声响再大一些，我的血液或许会因压力过大，从发根喷射出去。我在摩肩接踵的人海里寻找着绿裙子，终于在一处绿荫下的石凳上找到了她。她还是那般清秀脱俗，没有粉妆、没有坠饰，清爽洁净让人看着舒服。她看见了我，随即嫣然一笑。我的血液瞬间一起涌到脸上，我满脸通红像个害羞的小孩。
　　 她让我坐下，嘴唇几次开启，欲言又止。我耐心地等着，我喜欢这种踌躇时带来的沉默。在这片刻的宁静里我仔细地观察她，她的眉眼让我觉得亲切而熟悉，她的表情让我不用费心揣摩便可心领神会，这个陌生人带给我一种不曾见过的相识感，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
　　 她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叫何勇？你爸爸叫何其山？你妈妈叫胡心梦？”她语速很快，每一个字都用最短的音节向外蹦出。
　　 我惊讶的看着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呆在那里。
　　 她用手轻轻地推了一下我的胳膊，我如梦方醒，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她刚想重复，我挥手阻止：“我听见了，听见了，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低下头，不再看我，两手相互握着，一副很想抓住什么的样子。
　　 我总觉得她正在低声说着什么，可是四周的声音实在太过嘈杂，令人作呕的音乐和吵嚷的人群将她的声音淹没。我跟着也低头弓背，两眼盯着她的嘴唇，希望通过口型的变化读懂她的声音。
　　 她见我一脸茫然，突然用高八倍的音量，冲着我喊道：“你的爸爸妈妈是我的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是你的爸爸妈妈！”
　　 “什么？什么？”我也跟着用同样的音量叫嚷。
　　 “听不懂吗？你这个笨蛋！”她再度喊道。
　　 “你在绕口令吗？什么你的，我的，爸爸妈妈的？”
　　 “我们……被交换……了……从出生时……这样……清楚了吗？”她几乎是将脖子抽起，用赛过歌唱家的音高将这几个字逐个喊出来。
　　 我完全被她吓住了。我的耳朵嗡嗡直响，心扑通扑通地狂跳。想到家里的女人们跟我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紧张地直哆嗦。我还不能接受这突如其来令人震惊的消息，我带着怀疑的眼神再度望着她。此时，她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正看着我，像是在等待着回应。我能说什么？此时，我的脑袋发胀，思维停滞，四肢僵硬，身体像根木头一样支着。突然那一直播放着噪音的魔鬼音箱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叫声。那声音犹如金属划过我的心脏，我的腿一软，跌坐在石凳上。我突然有尿急的感觉，膀胱肿胀，小腹颤抖。但我却不想挪动沉重而无力的双腿，于是我双腿夹紧，佝起后背，我的小老弟已经在裆部支起帐篷，我用两手巧妙地遮着。从小只要我一紧张就想尿尿，现在这个毛病让我尴尬之极。她以为我被吓坏了，用手在我后背上下的摩擦着，想安抚我慌乱的心绪。我的身体却阵阵发抖，希望她只是跟我开了一个玩笑。
　　 她见我慢慢平静下来，一改刚才急促的语速对我说：“我的妈妈，”她停了一下：“也是你的妈妈，她一直在悄悄地关注你，关心你。我的家里有许多她偷偷拍下的你的照片，所以昨天，我一见到你就……”她停住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继续听她说。
　　 “她生你时，情况非常危险，那简直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回，之后她的身体一直虚弱。”
　　 听到这里，我非常难过，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想到一个女人为了生下我，差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心头涌上了一丝自责和负疚。
　　 我问：“你们是怎么发现孩子被交换的？”
　　 “起初，没有人知道，我十五岁那年突发急性肝炎，住院期间，无意发现我的血型与父母的不合，于是我们一家三人专门进行了基因检测，结果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她眉头紧锁，看着前方，忧伤地回忆着。
　　 “那后来？”我越来越急切的想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生你时，妈妈还在老家的小镇上，于是我们一起回到了老家。在镇卫生院的记录上找到了那天孕妇的生产记录，记录上记着有一位城里来探亲的孕妇因羊水破了，意外地提前生产。”
　　 “那生得就我了？哦，不对，生得是你！”我说。
　　 她点点头，继续说：“因妈妈产后大出血，大家都把精力集中在妈妈身上，孩子怎么会搞错的，就没人知道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感觉身体已被掏空，突然又多一个母亲，却没有让我感到多了一份温暖，反而有一种身为弃儿的感觉。那个没有见过的亲妈，我还没有爱上她。而养育我的老妈或许将爱上她的亲身骨肉。
　　 我怀着将被取代的痛苦对她说：“那下面要怎样？”
　　 她突然簌蔌泪下，哽咽地说：“爸爸上个月去世了，妈妈很受打击，她不吃不喝，终日愁云不展，越发消瘦了。我看着非常心疼、着急。我跟她说，我要去把你找回来。她不让，她说不想打扰你宁静的生活。可是，我实在不能再等了，这样下去，她会病倒的。”她越说越激动。
　　 我的亲妈现在很痛苦、很孤独，却还在处处为我着想。我怎能不去与她相见，送去一份儿子的爱？还有我的亲爹，我们此生没能相见、相认已是遗憾，难道我却不去为他烧一炷香、磕下头？这些想法一下子完全占据了我的思维，我拿定主意，我要去见他们。不过，在去见面之前，我需要将这件事先禀告家里，他们养育了我二十五年，这份亲情是不可能抹掉的。
　　 我对她说：“可以让我先回家告诉家里的人，再去你那里吗？”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点头同意。
　　 我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比你早生个把小时，如果你愿意认我和妈妈的话，可以叫我姐姐。”
　　 “那好吧，姐姐。”我苦笑了一下，心里想到我的姐姐还少吗？她恐怕还不知道吧，暂且不告诉她，等我回家后跟爸妈商量之后再说吧。
　　 我带着疲惫和被噪音震了许久一直发痛的耳朵，缓缓地向家走去。推开家门，家里少有的安静，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我都有些不能适应。我逐个推开她们的卧室，外婆和大姐一间，爸妈一间，三姐四姐一间，二姐结婚后就搬出去了，最后是我的一间。今天才发现我的那间最大、最明亮，我的陈设最好，我的用品最新，一家人将所有最好的都给了我。我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怕她们知道我并非这家的孩子后，不再爱我，之前将真相说出的决定开始动摇。
　　 突然传来歌声，有人正齐声唱着生日歌。我赶紧抹去眼泪，向歌声的方向看去。大姐捧着点燃蜡烛的生日蛋糕，一家人连同二姐夫、未婚妻两家人全在。大家齐齐地看着我，为我高声唱着。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不知为什么，我现在无比地依恋他们，希望他们永远围着我、缠着我，永远不要舍弃我。我哭得稀里哗啦，惹来大家阵阵的哄笑，我像一个哭泣求宠的孩子，于是他们一个个将我轻轻地拥进怀里。
　　 我竟然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跑出去一整天，带着怨气和不满，像逃出牢笼一般。可现在我却急不可待想往她们的怀里钻，唯恐她们将我推出去。我把在公园里许下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我贪婪地享受着家庭的温馨，谁也别想把我从这群整日大呼小叫、吵闹不已的我爱的人的身边带走。我又快乐起来，对自己说以后不管她们如何“折磨”我，我都愿意。
　　 大家催促我许愿吹灭蜡烛，我望着跳动的烛光，犹如它是我心灵燃烧的圣火，我将对着它许下神圣的愿望。可是突然心里涌出太多的愿望，让我无从选择，我在这些愿望里爬来摸去，想找到一个最为重要的。可大家不停地催促，让我脑子一片空白。于是什么愿望都没能许出，就匆匆地吹灭了蜡烛。大家都好奇地问我许了什么愿，我假装神秘笑而不答，心里却异常慌张，生怕没有许愿就吹灭蜡烛，命运之神将我为难。
　　 我的手机响了，我像被某种东西一下抓住，隐隐觉得命运之神的惩罚已经来了。快速起身向手机奔去，四姐却已经握在了手里。
　　 她念到：“你跟家里说了吗？你什么时候来我家？”她好奇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没有姓名哎！”
　　 我在心里喊道：“天呀！也太快了吧！”同时一抓夺回手机，冲着四姐嚷着：“你怎么这样，看别人的手机。”
　　 大姐看看四姐，又看看我，四姐朝大家耸了耸肩，露出一副无辜的表情。
　　 大姐厉声问：“你要跟我们说什么？又要去哪里？”
　　 我低着头，沉默不语。
　　 突然艳红呼天抢地哭起来，那夸张的哭法，让所有人一下子都觉得是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我，没有人说一句话，那突然而至的静默让我浑身发抖，他们的眼神像无数把利剑指着我，只要我稍稍抬头，便将被它们刺中。
　　 “究竟怎么回事？”大姐的声音像划破寂静黑夜的闪电。我不得不抬起头，惶恐地看着她。
　　 我把眼神移到老妈的身上，希望她可以帮我解释原由。可她的表情生硬、紧绷，眼睛一眨也不眨，僵硬地坐着，似乎灵魂已出窍，只有躯壳还留在那里。旁边的老爸一脸茫然，他依旧保持不轻易开口的习惯，等着大家讨论出答案。
　　 我的心正在一点点地被撕裂，知道自己已经无处躲藏。我必须面对有可能被这家庭舍弃的事实，想到他们不再爱我，我就感到痛苦和恐慌。
　　 我的嘴唇像被胶水粘住，无法张开。我的喉咙紧锁，声带松弛，发不出声音。我望着一处空白的墙壁，让思想集中，将所有的力气都集中到喉咙，希望能撬开因紧张而紧锁的咽喉。
　　 我干咽了几下，用颤巍巍的声音说：“昨天餐厅那个女孩……”
　　 我还没说完，年轻的女人们一起高声叫起：“我就知道是她！我就知道！”
　　 我连忙摇头，否定她们的臆想。我知道她们想得一定那种第三者之类的情节。我将目光再次看向母亲，我想在她脸上发现一点肯定或否定的暗示，我怕我下面说出的话，会招来一顿铺天盖地的责骂。我镇定了一下情绪，觉得必须赶快将事情说清，不然在她们的胡思乱想下只会将一切变得更加复杂。
　　 我的心还在慌张，但已口齿清晰。我说：“那个女孩说，她的妈妈是我的亲生母亲。”
　　 只听见一声茶杯落地摔碎的声音，所有人都一起看向老妈。她手里的茶杯已掉在地上变成碎片，茶水带着茶叶溅在脚上，瞬间将皮肤烫得通红。众人立刻过去，查看她的脚，希望不要烫得太严重。我坐着没动，呆呆地望着老妈。她的脸煞白，眼睛睁得老大，像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姐姐们帮老妈抹了一些烫伤药，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其它什么原因，她流起泪来。我不敢再说话，只能默默地等着，等着她们来骂我。可是大家都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沉默不言，却沉重的呼着心口郁结的呼吸。他们从来没有如此安静过，这种静默似乎有着一种神秘莫测的巨大力量，它像一双看不见的手将我推进了无底的黑洞，我感到恐惧，一种茫然无措的恐惧。我甚至在想他们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只是瞒着我一个人，现在被我发现，所以想毁灭我，来掩盖真相，而此时他们的沉默就是埋葬我的沙土。我没有力量再看着她们，垂下昏沉沉的脑袋，等着他们将我驱逐出门。
　　 “不会的，那人会不会在骗你？”老爸声音平稳，不紧不慢地说。
　　 突然隐藏起来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跳了出来，大家七嘴八舌地肯定着、重复着老爸的话。有人骂我傻，有人笑我呆，有人推我一把，有人亲我一下，大家又像过去一样团团将我围住，像爱一个最亲的家人一样，重新拥抱在一起。
　　 外婆突然拄着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走到老妈面前，摸了摸一直呆滞的老妈，说：“告诉他们吧，不能再瞒下去了。”
　　 大家都被外婆的举动震住了，又重新静了下来。老爸也一脸狐疑。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老妈抹了抹不断涌出的泪水。她看了我一眼，又低下了头，像是在看那红肿的烫伤，又像是在看地上只有她能看见的字。接着，她像是读又像是背一样发出声音：“你，是我偷来的！”
　　 所有人都深深的用力吸了一口气，几乎将房间里的空气吸净，随即而来的是让人更加窒息的沉闷。
　　 “那时，我怀孕八个多月，你们爷爷过寿，我与你们爸爸回老家给老人祝贺。当时你们都要上学，于是留在家中，由外婆看管。那天晚上我突然羊水破了，想来是要提前生产，来不及回城，就在镇卫生院生了孩子，生产很顺利，是一个女孩。”老妈停了下来，抬眼看了一眼老爸，老爸眼睛直视前方，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