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传奇】匪患(短篇小说) ——一个农民的遭遇
我姥爷一边抽旱烟,一边看雁池水,想起那天在水里泡了那么长,不禁打个冷战,浑身起了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他站起来,往枯草稞里寻觅了一阵子,又在雁池两岸转了转,他是想找到那条“尖担”和破草帽。可找到半晚上了,影子也没见到。他骂了一句:“狗日的,钻天入地了吗?”赶紧磕磕烟袋,望望日头,提着公鸡走了。
到了雁东,走过吊桥,进得寨子,少老大笑眯眯地迎上来,伸出手,我姥爷往身上蹭了蹭手掌,与少老大握了手。少老大一边命人把公鸡拿去厨房,一边把我姥爷往客厅里请。我姥爷推脱说:“不去了,就在这里说说话吧。”可少老大死活让他留下吃饭。大奶奶和二奶奶也来相劝,说“恩人”到了,咋能不喝水不吃饭就走呢!我姥爷经不住俩美人的劝说,只得留下。少老大领着我姥爷在寨子里转了转,让他见识了寨子里的安全防卫。这个寨子南北长约50丈,东西宽20余丈。四周有高高的围墙,围墙四个角是岗楼,墙头外是又宽又深的护寨沟。我姥爷虽然不是防卫专家,但他还是称赞这个寨子安全牢固,比雁西黄围子强多了。少老大则不无炫耀地说:“只要我不离开寨子,黄八就奈何不了我。”我姥爷连声说是。
黄昏时分,开饭了。小饭堂里只有我姥爷和少老大两个人,六个炒菜,三荤三素。二人刚喝了两盅酒,我姥爷打算趁此机会还回那张20亩地契,索要5亩水田。正要开口,被一家丁进来给堵回去了。家丁报告说:“大老爷,有两个国民党兵要见您。正在寨外候着。”少老大不敢怠慢,说:“老周你先喝着,我去见见就来。”说着急忙走出客厅。我姥爷颇有酒量,自斟自饮,边吃边等。
少老大来到岗楼上,看见护寨沟对面站着两个穿黄色军装的人,其中一个背着一口大锅。便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那边回答:“固始县民团的。我们一个排要在黑湖剿灭黄八的土匪,今晚在你们寨子吃派饭,咱们两个是伙夫,请你让咱们进去协助做饭。”听说“剿匪”,少老大先自高兴起来。连忙让人放下吊桥,接两个民团伙夫进寨。
两个人走进寨子,背大锅的对他的同伴说:“你跟黄老爷去弄点米和柴火,我在这里埋锅造饭。”少老大说:“不用了,我家里有米有柴有锅,不就一个排吗?饿不着你们。”背锅的伙夫说:“黄老爷你不知道,咱们县民团是有纪律的。本来不该来打扰,可咱们走得匆忙,粮食没带一粒,这才不得不来麻烦你。”“原来这样。那好吧,”少老大分别对两个伙夫说:“你留下,你跟我来。”
我姥爷饮了几杯酒,见少老大还没有来,他抹了一把嘴,踱出饭堂门外。此时,天尚未全黑,我姥爷站在草垛后面,听那个兵跟少老大边走边谈。兵说:“黄老爷,你们寨子有多少护院的?能不能派几个跟咱们一起去北庙剿匪?”少老大说:“哪有护院的?就是几个帮工,轮流值守罢了。剿匪还要依靠你们民团呀。”兵说:“就怕咱们一个排不是黄八的对手。”少老大说:“黄八才不到十杆枪,哪有战斗力?”兵说:“真的吗?你不会骗咱们吧黄老爷?”我姥爷听到声音,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家伙竟是把他扔进雁池的土匪甲或者土匪乙!我姥爷大喊一声:“大老爷!他就是个土匪!”
少老大立即慌张起来,掏出盒子炮,甩手一枪,把假民团打伤。但是,那家伙倒也麻溜,就地来个驴打滚,滚出三丈以外。趴地上朝少老大开了一枪。那个背大锅的此时已经干掉了把寨门的家丁,放下吊桥,土匪们蜂拥而入。少老大的右肩被土匪打穿,血流不止,使不得枪。喊了两声“顶住!”便昏过去了。
我姥爷迅疾跳跃过去,夺过受伤土匪的长枪,倒拿枪管,抡起来朝那个土匪的脑袋砸了一枪托。然后不问死活,扔掉长枪,背起少老大,朝后院撤退。迎面碰上大奶奶拉着儿子的手走出来,我姥爷不由分说,一手抓住一个,纵跃到后院,撞开后门。抽出白布条儿裤腰带将少老大草草缚在背上,把自己的裤腰挽起来,一只胳膊夹住大奶奶,一只夹住少老大的儿子,跳进宽宽的护寨壕沟,凫水上岸,又取捷径横渡黑湖,逃往雁西黄围子。少老二闻知消息,立即组织族人和帮工,赶往雁东救难。此时,土匪已撤,只有恐怖和烟雾还在寨子上空缭绕。可怜的财务总管、美人二奶奶被土匪吊在大梁上,扯去裤子,逼问大洋。二奶奶宁死不说,被黄八用麻杆火把阴毛烧光,阴部焦糊,腥臭难闻,昏死过去。土匪们把院子刨的到处是坑,为的是寻找大洋。少老二带人将二奶奶解下时,她仅仅说了半句话:“告诉老爷,我先......”便咽气了。黄家值钱的东西悉数被抢。
少老大带伤埋藏了二奶奶和战死的族人,并在二奶奶的坟前哭了整整一个上午。他看破红尘,把土地分给了那些因守寨伤亡的人家和帮工,我姥爷只好接受那20亩水田。
几天后,少老大带着二奶奶用生命保存下来的大洋,上了一辆马车,带着大奶奶和儿子隐居南边大别山深处。
我母亲说:1948年清明节已过,她家种的是晚稻,每亩地产量不足300斤。尽管如此,也收获了五千多斤稻谷,这是她家上溯祖宗三代所见过的最多的粮食。1949年的清明节之前,刚要泡稻下种,就解放了。
解放后,罪恶累累的土匪头子黄八,被新政府枪毙于雁池边。其他兄弟四人,一人被我姥爷打死,一人被雁东帮工乱棍毙命,其余二人下狱。而他手下的业余土匪,都是穷人,又极少公开露面,便不再追究;少老二被划成小地主;我姥爷因那20亩上好的水田被划成富农。
从此,我姥爷一家陷入了社会底层,受尽欺凌和屈辱。每当我姥爷感到憋屈的时候,他就到雁池双石桥上去坐一会儿,他从两块石桥中间的缝隙里看静水深流,眼睛眨也不眨。
人民公社化之后,接着“吃食堂”,也就是吃“大锅饭”。我姥爷和少老二两个“坏蛋”,每天轮换着义务给食堂挑水。我母亲说:食堂门口摆着三口大缸,我姥爷和少老二必须早起把三口大缸挑满水,以备三餐所用。少老二是什么身子骨?解放前几乎是“四体不勤”的主。解放后虽然没少“锻炼”,但终究上了岁数,再挤也挤不出四两劲儿了。村里人用水,原本可以吃村庄外的塘水,可那年秋旱,塘早就干涸了,塘底儿裂开了龟背一样的花纹。入冬后也没下过像样的雨。于是,他们必须要到二里之外的雁池取水,来回四里路,两趟就把少老二累趴下了。
这一天,本该少老二挑水,可少老二累病了,早起去求我姥爷,我姥爷也没说什么,就挑着空桶出门了。
我姥爷倒霉就倒在跟少老二的关系上,那一亩薄地,把我姥爷和少老二紧紧地拴在了一起。土改十年了,我姥爷好像还是种着人家一亩地的帮工,碰着少老二仍然敬畏得像亲爹似的。那天早上七点钟,我姥爷挑着满满两桶水,桶沿儿上用细麻绳拴着一块巴掌大的木板,这是为防止水因摇晃而溅出来的“浮漂”。
恰巧这一天夜里,有一个小偷撬开食堂库房的门去偷里面存放的碎米,被巡逻的民兵抓住。他们把小偷的破棉袄脱掉绑在食堂门口一颗槐树上。有几个早起做饭的伙夫对小偷又踢又打。我姥爷倒完水,也走过去看热闹,这一看,看出了问题。他咋看咋觉得这个小偷就是那年把他扔进雁池的土匪丁。他知道,土匪甲和土匪乙死了,而土匪丙和土匪丁仍然活在世上。此时,他发现了土匪丁,顿时眼睛血红。于是,我姥爷厉声教训道:“你小子当土匪还没当够呀?当初把我扔雁巴子。我姥爷不知道他的手力道有多大,这一巴掌整个食堂内外几乎都能听得见。这个小偷的左半边脸上有五个暗红的掌印一直保持到他悲惨死亡。
小偷不是被我姥爷打死的,他是被寒冷的冬天冻死的。那一年,整个黑湖全部被冰封,水面上都能走人和推小车。我姥爷挑水就得带个锄头砸半天冰。小偷被绑在冰天霜地里,支撑到半晌午就一命呜呼了。
小偷死后,村里干部无法向上边交待。公社书记下令调查小偷的死因。虽然打小偷的不止我姥爷一人,但成份高的只有我姥爷一人。小偷这时候成为人人同情的贫下中农了。我姥爷一口咬定小偷就是夜袭雁东的土匪之一也无人相信。再说,时过境迁,少老大生死不明,谁还管他是不是土匪?打死贫下中农就是“反革命”报复行为。我姥爷以“反革命”故意杀人罪被法院判刑15年。
但我姥爷又是幸运的,在被送往信阳“五一农场”的路上又接到了一份“裁定书”,改判为五年有期徒刑。二十年之后,也就是他死前的半年,被法院平反昭雪,此是后话。我有时感到咱们的人民法院那些年就做了两件事儿,一是制造冤案,二是给冤案平反。
五年牢狱之灾完毕,我姥爷回到家乡,我姥姥则跟她母亲一样,双目失明。据说是我姥爷被判刑劳改后哭瞎的。那一年我已经整整八岁。
由于舅舅光棍一个,很疼爱我,从此我便常驻姥爷家,成为我姥爷的精神营养。
一天下午,我姥爷带我去雁池摸鱼,太阳西下时,乌云骤起,瞬间便遮盖了大半个蓝天,我姥爷驮着我往家里赶。我们刚刚走到屋后,突然从草垛旁转出一个人来。那人喊了一声老周,便扑上来抱住了我姥爷的肩膀。两个人都低沉地抽泣着。我听那人反复说的就一句话;“老周啊,我太对不起你了……真不该给你20亩地呀……”我姥爷劝慰的一句话是:“大老爷,这都是俺的命,怪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