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母亲的一生(散文)
一、
那年的冬天,雪特别多,母亲临走的那天,连着下了三天,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靴子踩下去,很深的一个坑,那个冬天有生以来感觉特别冷。空气都冷得结冰,更有一种隐痛。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裹着小脚,温婉的性格,从来没有和人红过脸,在我们村十里八里贤惠是出了名的,听姐姐说母亲年轻时是一个非常美丽的女子,因为出身不好,姥爷家是地主,到现在有一个舅舅还在台湾,据说是国民党要员。这也是我长大以后听父亲说的。可是早就失去了联系。母亲比父亲大四岁,这在那个年代,却习以为常。母亲德才兼备,贤良淑德,考虑问题,顾全大局。那个年代,识字的女子不多,在村里,母亲无论什么事都很积极,办了学堂,树立了很高的信誉!
父亲的脾气不好,骨子里有一种文人的腐败气,五八年出来,一直在外城市工作,所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靠母亲一个人承担。我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他们都很上进,学业都不错,尤其是哥哥,小学一年级蹭到三年级,又加上天资聪明,记忆力超强,88年底就研究生毕业了。唯独我学习不努力,应付完作业,还偷偷跑到那间西屋里看杂书,整天沉浸在那些小说的情节里,念念不忘,整天昏头昏脑的。有一次,邻居的一个嫂子,问母亲,说我大半夜拉着灯做什么?那时电灯刚刚普及。说我浪费电,那时我想,她们肯定认为我是一个怪人。黑夜干什么呢?殊不知,我只在那些文字里秋风瑟瑟,还写了不少报告文学之类的东西,相比之下比我的同龄人要成熟一些了!
母亲找我很多次谈话,为此我很长时间都对那位嫂子耿耿于怀。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多么不懂事,哥哥自学考研究生时,为了听一首自己喜欢的歌曲,非得吵吵和他争收音机。记得那块收音机45元,在当时也是比较贵重的物品,那是为了哥哥自学英语给买的。
母亲委婉地说过很多次,关于学习,人生,未来。只记得有一句话,意味深长:人这一辈子,谁都会遇到点难事,关键是要学会和它掰腕子。再大的困难,只要心里不松劲,腕子永远输不了。只可惜那时听进去的太少了,以至于父亲回家探亲的时候,考问我的作业,总被卡住。
再后来,家里商量让我去县里的重点一中,哥哥那时在教育局,不知道怎么的,好像开窍了,成绩慢慢跟了上去。父亲一年难得回几次家,所以家里的大小事情都是母亲打理,尤其忙秋的时候,更是让人着急,记得那年收秋,割下的麦子用地排车拉回来,那时又没收割机,铺在家里的院子里,等中午太阳把麦子晒得焦焦的,用緑柱(压麦子的一种石头)肩上背上绳子,人力来回一趟又一趟,那么热的天,母亲坚决不让哥哥出来,为的是让他准备高考。母亲的思想境界高,考虑事长远,这也是以后我慢慢领悟母亲的用心良苦。
以后参加了工作,尽管离家三百多里路,我还是坚持两个月回家一次,不管是婚前还是婚后,比我的同事都回去得勤。
二、
母亲是2002年7月查出来的病。7月19号在班上接了个电话,(那时没有手机),领导把我喊到办公室,说有人找,一直纳闷,到底是谁呢?接起来一听是姐姐,说母亲不好受,打针呢,问我有空回去一趟和母亲去医院查一下身体。那时姐姐一人在家,哥哥研究生毕业就去了烟台工作。父亲腿一直不好,老陈病。哥哥早就让父母去他那里,可是老人都是故土难离。所以这事就搁了下来。
放下电话,心里不知道怎么咯噔了一下,像有预感似的,想起前次回家,母亲就看着不舒服。下了班,和上司请了假,那时单位正好闹破产,纷纷扬扬的事情挺多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先生在女儿很小的时候因为工作需要,就去了外地。我匆匆收拾了一下,领着上托儿所的女儿,踏上了回家的旅途。出来工作十来年,每次回去心情都非常激动,甚至回去十来天就睡不好,但这次不同,急乎乎的。第一次感觉回乡的路程这么远,时间过得又是这么慢。
三、
回家已经黄昏了,母亲躺在床上,还是那么瘦,脸色有点黄。打着治感冒的针,看我来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想坐起来,说最近全身冷,酸痛,我赶紧按住母亲瘦弱的肩膀,示意她不要起来,心里一阵酸痛,尽量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我做了饭,吃完我们在院子里聊天,母亲话挺多,问东问西的,有点兴奋,加上调皮的女儿,像小鸟,叽叽喳喳,顿时,院子里热闹了起来!
早上起来简单地吃了饭,姐姐来了,找了车,一起去了市里的人民医院,经过一系列检查,需要三天以后才能有结果,母亲倒是精神不错,有说有笑。因为村子里有不少人得了不好的病,难道母亲有预感?我们想住下院,主治医生说等结果出来再说吧,因为还不确定那种细胞壁和肺上是否相关联。这样我们又回家了,随机给哥哥打了电话。
四、
三天以后,我和姐姐去拿化验结果,我的心当时怦怦跳动得很激烈,医生的脸色很严肃,仔细地查看报告单,那个时候,时间像静止了一般。最后的结论是是肺淋巴细胞癌!
我当时的表情可想而知,恐惧一时占据了我身体的全部。复杂的心情,像是世界末日。最后竟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姐姐倒是比我淡定多了。
医生说,这样的事情我们见得多了,事实就这样,人生无常,节哀吧。想想用什么办法治疗吧。医生给的建议是,保守治疗,因为动手术年龄大了,再说病人身体虚弱,打针静养吧,母亲当时六十八岁。哥哥也从千里之外赶来了。
五、
我于2002年7月29号回来的,勉强上了几天班,八月份请了探亲假,一号匆匆领着年幼的女儿,一直待到八月十八号哥哥接他们去了烟台。这期间在医院里住了十来天,母亲很坚强,总是笑眯眯的。同室的人都被她的情绪感化了。有一句话说,狗都不嫌家贫,毕竟住了快一辈子的地方,庄老乡亲的,谁想离开呢?可是家里这样的条件,隔着市医院三十多里路,又不方便,总不能跑来跑去。最后商量好,哥哥在那边联系好了医院,找了专治大夫。只等这边收拾好就走。村不大,可是乡亲们基本全出来了,送行的人太多,挤满了不算宽的街道,拿出来他们最稀罕的土产品。
哥哥来时十点多了,用了单位的车,一辆大依维柯,找了两个司机,因为路途遥远,防备司机劳累。车子缓缓驶出了那难忘的美丽的小村,我和父母亲,哥哥,还有先生和女儿,他是头两天从单位直接赶过来的。车在乡间小路上行驶着,每个人的心情都复杂沉重,各怀心事。走了有一百多里上高速路,先生和女儿下了车,回家,这是先前商量好的,旅途太远。八月份的天气还是挺热的,因为母亲身体瘦弱,怕凉,空调不敢开,她看我们的都脸红红的,执意要开,母亲就是这样,为别人考虑了一辈子。一直在家里操劳,没有出过远门,就连我在的小城都没来过,现在为了治病,竟远离了故土。车子稳稳地行驶着,下了一个高速又上了一个高速。
六、
天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下了高速,车拐进了一条不算宽的马路,白天路好辨别,夜晚就难了,加上哥单位的两个司机对路况不熟悉,走了不少冤枉路。
哥哥一直烦气两个司机,本来胶东半岛就是丘陵地区。车在颠簸着行进,边走着边问着路。夜色如墨,远处有零零星星的灯火,像眼睛一眨一灭。这个时候已经接近九点,只为了赶路,车上凑合吃了点东西,我坐在母亲身边,明显感觉到她的腿在颤抖,我倒了杯水,小心翼翼问,能坚持下去吗?母亲笑了笑说没事,我的心沉落,明明汗珠顺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淌。这就是母亲,像一朵苍白的蒲公英,为太阳做了标本,落在孩子的身上,就在那里荒芜了!
七、
车继续行驶着,母亲却越来越虚弱,甚至感觉到她全身抖动。我把母亲抱在怀里,问哥哥是不是先去医院,中午饭母亲又没吃多少,本来身体虚弱,加上颠簸,体力已经不支。和司机说好后,刚要掉头,往就近的医院飞奔。母亲睁开眼睛,问还有多久到家?哥说还有半个小时,母亲斩钉截铁地说回家。我和父亲哥哥面面相觑。这样司机又掉头继续行驶。到家已经是九点四十分了,母亲下车后,脸色比那阵好多了,或许是第一次来哥哥家的缘故,也或许是第一次到了大都市,执意要走上去。因为住在六楼,怎么可能让一个六十九岁的老人爬楼呢?哥哥轻轻把母亲背了起来,楼道的灯照在母亲幸福的脸上,竟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我在那里陪了母亲六天,她和我们下楼去菜市场买菜,感觉一切都是那么新鲜。哥说让母亲休息两天再去医院。母亲也和孩子似得点头应许。
八、
曾经一段时间,哥哥说,母亲像好人一样,进进出出。哥往老家的医院打电话问主治大夫,是不是误诊了?事实却不是,哥嫂请了最权威的肿瘤专家去家里诊断。很多问题大夫也说不准,只要让病人心情舒畅快乐就好。家里有病人也不能长期在家休息呀,这也是每个家庭遇到的情况,要生活呀,哥嫂请了最好的保姆陪着母亲。一直到走的那一天。
九、
最后,哥哥打来电话,说母亲不好,让我过去。姐姐也已经从老家赶过去了。这边怎么办呢?望着年老的父亲还有年幼的女儿,我赶紧给先生打电话,告诉母亲的情况。女儿刚刚上一年级,懂事,乖巧。我嘱咐她说:你爸下午就能来到,你好好陪姥爷。父亲的腿不很灵便,多少还能自理。我请了假,买下了中午饭。心情沉重地踏上了旅途。黄昏的时候到了哥所在的城市,直接去了医院。看着瘦瘦的母亲躺在床上,眼神里却闪过一丝喜悦和欣慰,我用淡淡的笑容回复她,心里却在滴血。随即看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我仿佛看到了她幸福的心跳。哥哥说母亲的神智最近总是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在的日子,母亲偶尔精神好了,还会和我说几句,但是我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了。只是从表情上略懂一些。就这样,我们三个一直静静地陪母亲走过了最后的日子。这期间,感觉母亲离我们的日子越来越远。那几天,小城的雪特别大,有史以来几百年没有遇到的天气。
十、
2003年1月4日5点40分,母亲静静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当时,我多么想生出一只手啊,捉住母亲身体里支撑生命的那几根神经,让她永远醒着。
近十五年来,最怕有人问起我的母亲,一问,心就绞成了绳子。十五年中,我无数次坐在桌前,想写点关于母亲的文字。一铺开稿纸,眼睛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时光流逝,会漂白了许多往事,但是母亲,却是我永恒的回忆。一个缺少母爱的人,即使为人妻为人母,事业再成功。缺少了母爱,犹如断了线的风筝。那是一种比钻石还硬的爱,以至于我时常午夜醒来,枕边一片湿……
马上就要到母亲节了,仅以一篇不成文的文字献给我最爱的母亲,愿她在天堂里健康快乐每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