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在老街成长(人生·散文)
这是后话,与老街无关,担心写到后面没机会提及,故提前说了。
然而就是这样,我在学校里也没有完全灰心。那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口号,据说是周总理文革前在南开大学开座谈会提出的。现在看来,这个观点本来就是建立在反动和落后的血统论基础上。当时和现今的无数事实表明,所谓资本主义复辟,在红五类身上表现得更为突出。但它确实迷惑了很多人,使我在令人窒息的黑暗里,依然产生了寻找光明的动力。
初中时代,红卫兵过时了,学校恢复了团组织,像班长一样的革干子弟成为第一批新鲜血液。随着一学期一学期过去,团组织日益壮大。在最后一学年里,连罗正喜也被吸收进去了。罗正喜的家庭情况和我相比,经济上优越,政治上相似。他父亲当过国民党军医,由于是技术人员,在新政权下倒也无失业之忧,一直在弥市卫生院工作。罗伯不善言,但对我们说过一席话,我至今记得大概。他说他的外科本领是在战场上操练出来的,一台手术只用几分钟,该切胳膊就切胳膊,该砍大腿就砍大腿,容不得半分犹豫。不然,后面的伤员就可能来不及医治了。我听了倒抽一口凉气,人命真不值钱。
罗正喜天生具有领袖气质,虽然因为出生关系,和我一样连小组长也没有当过,但他像母狗子一样,身边总围着一大群人,其中也有我、刘以德、陶永才这些人。每天放学回家吃饭后,这些同学都不约而同到戏园子附近他的家里聚会。或天南海北神侃,或南街北街瞎转。刚建的虎渡河大桥,是我们指点方遒的平台。在虎渡河汩汩水流声中,我们坐在高高的桥头栏杆上,望着东北方夜空下荆州城和沙市的两团灯火,充满神往。回头再看弥市,几盏昏暗的街灯连行人的面孔也照不清楚。那时,大家恐怕都生出了逃离弥市、逃离闭塞的念头。
趁大家没有注意,罗正喜悄悄问我,你为什么不写申请?
我心里一咯噔,反问道,我够格吗?
他说,我够格你就够格,你写,我做你的介绍人。有一个团证在手,以后不论是下乡上调,还是继续读高中,都不会让人另眼相看。
虽然我对政治前途早就不抱希望,但为了今后有个安身立命的依托,我还是动心了,决定搏一搏。在他的热诚帮助下,管共青团和学生思想的政治老师找我谈话。
我很激动,以为组织上开始关心我了。殊不知这只是一个必要的程序,就像骑车子上路,先要摸一摸前后轮胎有没有气一样。不带感情,只是习惯。原谅我没提这个老师的姓名,事实上我也忘了他叫什么。那次谈话我受到屈辱,但我从来没有怪过他。他只是党的机器一部分。他的言行,是这部庞大机器运转时出现的正常状况。
但我也对他尊重不起来。
尽管是处于一个破除了师道尊严的时期,我们对真正扑在教学上的老师还是非常尊敬的。我们的语文老师肖启仁就是这么一个嗜教如命的人。他的经历我在《最后的老师》一文里写了,不再重复,只在这里补充一点。在他去世二三十年之后,同学们自发地联系,几十人去他的坟前祭奠,轰动了他生前所住的村子。这些学生并不都是他所青睐的好学生,也有像我这样双方都刻意疏远的学生(他是右派分子,我家庭不清白),还有他经常罚站,认为是朽木不可雕的学生。陶永才曾经在受他批评时,忍无可忍打了一拳,打得肖老师弯下腰。祭奠时陶永才更是满怀敬意和愧疚,低头站在坟前说:对不起,我那时不懂事。
还有一个女老师,姓什么,教英语还是音乐,我记不清了。她大不了我们几岁,挺漂亮端庄。她知道我爱看书看报,给我开小灶,把她自订的《参考消息》带给我看。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参考消息》,只觉得胸膛里灌进一股强劲的风,久久难以平息。仅仅是那与《人民日报》不一样的行文方式,就让人耳目一新。美联社、共同社、路透社等来自于敌对国家和势力的通讯社,堂而皇之地给我讲述着与新华社不同的看法,使得十三四岁的我,大脑快要爆炸,觉得眼界豁然开阔起来。可在我把厚厚一叠报纸还没有看完时,她在一次上课时,突然不指名地批评我,声色俱厉,让我不知所措。有的人翘尾巴,上课不听讲,埋着脑袋看报纸。你有什么了不起,学习成绩再好,也是走的白专道路,党和人民不需要。下课时,她面无表情走向我的课桌,拿走了陪伴我一个多星期的报夹。只是,我发现,她美丽的丹凤眼稍稍下垂,流露出一丝不忍。
这篇文章征求意见时,刘以德告诉我,这位老师叫饶业岚,已经从区妇联退休了。希望她能看到这篇文章,知道我对她的敬意。一个老师也许因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会对学生的一生造成深远影响。她可能忘了,但我永远记得。
这一个故事不怎么优美,结局更是大煞风景,但不减我对她的感激和尊重。在求知欲最旺盛的年纪里,正是遇到了许多像她和肖老师、以及刘伯、肖伯这样的好人,我才没有荒废时光。假若学校里和社会上全是政治老师那样的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像今天这样,泡上一杯热茶,坐在电脑前平静地打字。
现在该写到与政治老师的那次谈话了,伏笔埋了这么久,该出土了。它给我影响太大,对我的意义不下于三中全会,所以才放在最后。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甚至罗正喜问我跟老师交流思想没有,我也是守口如瓶。我那时实在不愿意再一次揭开疮疤,让灵魂裸露在阳光下发抖。罗正喜误会了,觉得我是烂泥扶不上墙,也再不提做我的介绍人了。
我记得那是在初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那时候学制混乱,我们小学就读了七年。学年也有过变化,冬天也出现过一学年完结的状况。记不清楚时间也没什么了不起,毕竟几十年了。没错,那是五六月份,学校后面的油菜地一片金黄,不时有蜜蜂飞进我们的教室。下午放学后,政治老师没有领我进办公室,而是到田坎上席地而坐。学校和油菜田中间的一段沙松临时公路损坏严重,大坑连着小坑,不时有汽车声嘶力竭爬沟过坎的喘息,打断我们的谈话。开始他只是双手抱住一个膝盖静静地听着,不插一句言。等我说完我的出身,并按报纸上的语言说了我的志向,一生听从党安排,下乡就做一个好农民,进厂就当一名好工人的话后,他笑了。他说,你除了做一个农民或者一个不重要岗位的工人外,还能做什么?他的声音很平常,可我总听出有一种讥诮的味道。
是呀,还能做什么?我也考虑过,连做一个小工都不够格,好单位谁会要我?
他见我迟疑了,和颜悦色地说,你的申请我看了,写得很有激情。但我明确告诉你,团组织不会要你。你肯定不服气,为什么罗正喜都能入团,而你不能?我的回答就是,我们只需要一个典型,证明我们没有歧视家庭有问题的学生。如果把你、和许多类似你的学生都收进去了,那团组织不就成了一个大杂烩,还能算青年先锋队吗?还怎么去做党的助手?我作为老师劝告你,你以后无论下乡也好、做工也好,都要夹着尾巴做人。你那个受到内控的父亲,是永远压在你头上的巨石。即使有人看中你的才华,也不敢重用你,担心巨石把他也压垮。
大意就是这些,他连婉转的语气都没有用,直截了当地击碎了我的自尊心,打掉我残存的梦想。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了,这是我童年最后一次哭泣,我感到彻底地幻灭。但我还是感谢他,至少他不虚伪,没有用要经得住组织的考验之类套话糊弄我,让我继续做黄粱梦。我比大多数同龄人先一步认识了社会的残忍,还是得益于他的冷酷无情。从那天算起,十四五岁的我,就告别了心酸的童年,成了一个必须忍辱负重的男子汉,开始直面苦难而严峻的人生。
第二年春寒料峭中,我和部分同学,坐着一辆摇摇晃晃的拖拉机去到乡下,不再是老街人了。几十年后同学相邀重返小镇,老街已经完全萧条,商业中心转移到后来修建的新街了。我舔着自己的脚窝,寻找曾经的破家,民主街268号,却怎么也找不到了。我像外乡人一样,打量着街头一个个陌生的面孔,感觉说不出的怪异。我们走了,他们来了,老街还有童谣吗?恍然里,我脚下的水泥路又化成亲切的石板街,一群孩子牵着手向我走来,一路高声念道:
月亮粑粑团,跟我到江南。江南弥陀寺,婆婆纺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