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扬州
一、姐在扬州
早想去扬州看姐,好几次都没有成行。
姐不是住在扬州,姐也是住在扬州。姐说在那里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家。姐的话,说得连我都尤其羡慕不已。
前年暑假,我经过扬州,执意要去看姐。她偏说,一家人都不在。路过只是路过,我生姐的气。每年回家一两次,见着我总要说,经过杨州一定要去看看姐。为何,真地去了偏又不让见?后来才知道,姐在扬州只是租了一间民房,且在乡下。姐夫身体不好,原先腰疼,后来腿疼,再后来颈椎神经疼,很少能干太多的活。姐,过得不易。
姐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姐不识字。那会儿家穷,年年透支,连几毛钱的学费都拿不出。那时,农村人又都不看重女孩子读书。姐就和许多农村女孩一样,没书读。可姐想读书,有几次偷偷地翻过我的书本。也许是,那里的插图让她着了迷。我不让她看,怕她弄坏我的书。自此,她很少说话,只顾割草、挑肥,和大人们一起早出晚归。姐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就是现在连手机都不会打。
我上大学不久,姐就出嫁了,是在山里。后来,有了三个孩子。在农村,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就已不错。四十多岁的姐,看上去有六十好几。每次看见她,心里就不自觉地疼。我说姐,该吃点啥,该穿点啥,自己一定要对自己好点,不要再往死里拼命。姐说,没事,比起小时候吃穿强了几百倍。小时候抬河泥,拉石头卖,哪顿曾吃饱过。看得出,姐现在很知足。有时,还总劝我要注意这注意那,真是一个好姐姐。我,一个教书先生,工资又那么微薄。我不知道,能帮助姐什么?
上小学时,就和姐很少说话。那时,扒大河,父亲身体不好,姐去顶替,一个冬天累哭好几回。回到家,怎么叫姐都不理。家里有点好吃的都紧着我,她很少吃到。即便是穿的用的,也都要照顾着我。她一定是受了委屈了,所以,每次见我就像见仇人。我当时不理解,只怪她太小气。干脆,好多年不理她。然而,我并不知道她心里一直是很苦的。
上大学走那天,把我送到车站,她站在父母身后一直抹泪。只说一句话,到哪,都要好好的。我点头,她也点头。就那句话,到现在都不曾忘。第一次感觉,姐是那么善良、漂亮和温暖。
姐,注定这辈子就只能和土地打交道。许是因为没有文化,去哪儿招工都不要,况且年龄又大。姐只能和村里人一起,干起泥瓦活,担个下手,出些儿苦力,一天十块八块的。姐和母亲一样,都是十二分勤劳的人,一直都闲不下来。忙完地里的活之后,就去砖瓦厂给人家卸大砖、卸水泥、卸黄沙。姐,很健壮,是几十年练出来的那种健壮。其实,这不该是一个女人应该具有的。一九八九年冬天,姐从砖车上不小心栽了下来,昏迷了两天一夜,右手臂也跌断了。这事过几年后,我才知道。姐不让说,怕我担心。
后来,土地被征用搞开发。地没了,姐一时没了方向,便随本村人一同去南方闯。四十多岁的女人,能闯出个啥来?可我,无法阻拦。开始说在一家工厂里打扫卫生,一月能挣个千儿八百的。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年轻的人,都进了厂。姐心疼路费,却没有回,姐在那儿做起拾荒的生意。只是她不愿意说,怕说出来丢人。后来,姐夫也到了那边去。他们租了一间房,原先是背着袋子,后来推着胶车,前年听说买了一辆二手电动三轮。从二零零三年三月起,姐就一直这样漂在扬州。
我说姐,干几年别再干了,也干不动了。回家来吧,孩子都大了,可以养你的。姐说,习惯了,闲下来是会生病的。干一辈子农活的人,你不干这,又能干什么?种那亩把地,能有什么用?一家老少都得吃,你姐夫还要看病……茫然里,我不知她的未来将如何安放。
我觉得,自己好多地方都对不住姐,我有机会上学,她却连一天学堂都没进。没有进过学堂的滋味,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啊。姐有三个孩子,一开始就想使劲地供他们上学。后来一个都没上成,姐很生气。一直认为自己没用,连孩子都没教育成功一个。别人家的孩子都能选一个好的私立学校,姐不能。到现在,她好像还生孩子们的气。她总拿我给孩子们做榜样,你看你舅舅多有出息,国家人员,铁饭碗。我总开导她,像我这样一辈子又如何?工作快二十年了,买间房都困难,还贷了十多年的款。孩子们大了,自有他们自己的去处。现在已不同往年,年轻人只要有闯劲,有干劲,能坚持,能吃苦,哪儿都能找到一碗饭吃。姐不言,总觉得是自己没做好。
前年冬天,父亲生病。姐匆忙赶了回来。守着父亲十多天时间,等父亲出院后,才走。看得出,姐急躁得不行。姐说,现在自己开了个废品收购站,生意还算不错,让我们假期里去她那儿玩几日。我看姐,老了,有太多的憔悴。虽然有些心疼,但我心底高兴,因为,姐现在的日子过得好了。我告诉姐,假期一定去,去多玩几日,把亲爱的扬州看个够。临走时,姐拉着我的手,让我好好照顾父母亲,说他们这辈子不容易。
我把姐送到车站,眼里丝丝有泪。我对姐说:姐,好好的。
许多年前,扬州就成了我的牵挂。因为,姐在扬州。
二、琼花真的很美
姐在扬州时,一直就希望我到扬州去。
去扬州,不是看琼花,而是想去看姐。好多次,姐跟我说,暑假里要是有时间,一定到扬州来玩。好几次说去,好多次都没有成行。心底总想,早或晚,扬州都在那儿,姐在,什么时候都可以去。十年扬州,就觉姐早已成了扬州人。
去年姐夫去世,一辆大汽车拉回了姐在扬州十年的所有家当。因为姐夫,姐去了扬州。扬州没了姐夫,扬州在姐的心里仿佛只是一座空城。
五月刚来,我忽然想起要去扬州。这种忽然,仿佛好多年前就有。
昨日,我打电话对姐说,上个礼拜我去扬州了。姐没说话,声音那端似乎有泪。
半天,才回我一句,看到琼花了吗?我说,看到了,不如想象里好看。
心底的扬州,是一座美得不再能说出来的城。从小就听说,扬州很美,美过江南。这一次见,似乎觉得并不是想象中的扬州。想象里的扬州,有姐的楼房和小院子。只要去,就能停下来,有事没事总要看个够。而这一次,却没能看够!
原先一直不知,琼花是一种什么样子?心底,就觉那是一种神奇的花,只生长在扬州,并不随随便便地开。
烟花三月下扬州,古人说的三月,当是农历,我也算是正赶着三月了。
三月的扬州,一定是游人如织的。琼花也许早都开得好,开在那儿,只等别人去看。
去扬州的人很多,多得连路都要堵几个小时。原本三个小时的车程,一堵就是五六个时辰。高速还好,而偏偏要堵在扬州的家门口。到扬州时,正赶上午饭。车子停不下来,跑了十多里地,才勉强有一个泊处。
扬州城,不是想象里的繁华,也不是想象里的古香古色。她就是一座城,像邻家的一位姐姐。
梧桐树,长得高大,在街道两边蔓生着。枝叶几乎能伸进周围人家的院子里,伸头去看,那里的院子似乎是经了年的。但细瞅,并不甚久远。看着,倒让我觉得扬州人很节俭,还很质朴。不像我的城,原先都是这样枝繁叶茂的梧桐。什么人嫌弃,一夜间,所有的梧桐都被换成了一色玉兰和银杏。连小砖铺就的街道,也都换成一码色的大理石。难怪,一个不足三十万人口的小城,要外欠十多个亿。城虽显得宽敞亮堂了,穿越其间,似乎感觉少了原先的一种味道。这味道,似乎与一种亲切有关。好在那个人去年被抓,心里才出了一口气。
来扬州,似乎觉得有一种亲切在,许是因为那曾是姐的扬州。我一直很喜欢梧桐,不只是因为梧桐有屈曲盘旋的虬枝,还是因为它是十二分地接地气。不像玉兰和银杏,有种冷着的高贵。那么多人喜欢扬州,也许就是因为这一排排枝繁叶茂的质朴梧桐吧。
听说淮扬菜比较好吃,转了好几家店,专挑一个叫做淮扬的小吃部去。人满满的,需排一段时间长队。等排到近前,似乎早饿得不轻。急忙要了一份扬州拌饭,还有一份扬州小面。接下来,便是一顿狼吞虎咽。许是因为太饿,我并没吃出有啥特别来。也可能是饿得紧,三两口下肚,便不知了味。总之,有一丝丝儿甜在里面。我想这一丝儿甜,便是属于扬州的了。要是姐在扬州就好了,我喜欢家乡的咸辣味,姐能做得好。好久没吃过姐做的饭菜了,不知她的厨艺是不是也随了扬州。
饭毕,第一站便去瘦西湖。因为瘦西湖有二十四桥。
我喜欢杜牧那个句子: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虽没有明月,也没了吹箫的人,但我还是非常向往的。
瘦西湖,人很多,几乎每一处空地都挤满了游人。
沿着河走,不,该叫湖,是瘦了的湖。湖边,停有十数只花船。船娘坐在里边,穿着似乎是特做的江南的衣,碎花点点。有旗袍的韵致,又不若旗袍冗长和贴身。个个年龄尚小,我想这就是扬州美女了吧。走近细问,方知不都是扬州人。一条船要八百,吓了我一大跳。后来才知,是二十人八百。妻子要坐船,我未同意。出门带着两条腿,就是自由奔走的,不用岂不可惜。何况,风景都在船去不了的地方。湖很长,湾在那,状如飘带。两岸是看不透的绿树浓荫,远里,时不时有塔尖和亭子的翅膀伸出来,只想把你招呼过去。再贵的船,也有人坐。看着,湖里那些或慢或快的游船,三三五五来,就觉也是极不错的风景了。
河水很清,不像周庄和山塘街看过的水黑油油的。这里的水,有鱼,有野鸭子,还有鹤鸟。它们与人一起,畅游在同一条河里。坐船的人,时不时用小手舀起波浪逗趣。那波浪是纯白色的,珍珠般,在阳光里闪闪亮。
最喜湖边开着白花的树们。一大团一大团,簇拥着,纯白如玉,让你看不到叶子。桃和杏都开罢了,你能看到的多是肉肉的毛桃子和青青的小杏。
花不少,多是成盆成盆的,铺在地上,或悬挂在搭建的回廊上。五颜六色的,逼着人的眼,直能把人看傻。到底哪种花是琼花?一时没人能说得清。问一守园子的老者,老者云,大团大团的白是绣球,小朵小朵的白才叫琼花。我一直认为,那一朵朵玉般的千层白,是琼花,不想着小巧的这一群群才是。走过去,地上落了许多碎花,白白地散在草丛里,就像家乡绽放的栀子花。这就是琼花?捡起,捧在手心里,看着她嫣然地笑。虽有陌生,她还是安静地躺在我温热的掌心里,白得让我心慌慌乱乱地跳。因来得迟,似乎觉得惋惜。然后,小心地放在唇边,就觉是吻着一位肌肤纯白纯白的江南女子了。我看到琼花了,终于。这是千年前,隋炀帝看过的琼花吗?
天下琼花,只在扬州。我不知道这琼花,是不是因为恨了那个隋炀帝,才一直留在扬州。还是因为,只有这里的水土,才能养得起琼花。
老者带着我们绕道一圈子,才在一个园子里,找到一树还未谢尽的纯白跟我们说,看这就是琼花。我看到琼花了,她果真比我想象里美好几百倍。琼花的美,更在她那有与众不同的花型。其花大如玉盆,由八朵五瓣大花围成一周,环绕着中间那颗白色的珍珠似的小花,这八朵花,像是八位顾命大臣,簇拥着一团蝴蝶似的花蕊。微风吹拂之下,轻轻摇曳,宛若蝴蝶戏珠,又似八仙起舞,仙姿绰约。“千点真珠擎素蕊,一环明月破香葩”。无风之寸,又似八位仙子围着圆桌,品茗聚谈,笑颜冷漠红尘。难怪世人美其名曰:“聚八仙”。
因为要看琼花,那一日偏与琼花呆得太久。
三、二十四桥仍在
瘦西湖,因桥多而闻名。
桥之所以多,怕是源于这一湖的“瘦”字。
湖上的桥,多拱桥。风格迥异,形状、颜色、材质都不尽相同。一座座,若明珠一般,散养在水面上。桥上行人不绝,桥下千帆过尽,这才是水乡的景致。扬州虽不在江南,看了偏觉极有江南的韵味,极有江南温婉的气质。
五亭桥,莲花桥,小红桥……穿来绕去,却迟迟不见有二十四桥。
随着人流淌过去,再淌过来。我的心里,似乎只剩下古人写给二十四桥的那些诗句了。此刻,我多想立马就能见到,那座让那么多人垂爱的桥,究竟长成啥个样子。
穿过一座有花有草不大的庭院,然后是一座小桥。桥不宽,高耸着。站在一端,看桥顶上行人须仰视。桥上,头挨着头,人挤着人,几乎要贴着肌肤。有一座亭子,立在不远处。莫非这就是二十四桥?走过去,顺着行人上桥。人太多,我努力挤向桥边,我想看看桥栏,看看流水。当我要挤过去的时候,偏就下了桥。桥一端,立一块石碑。上面用几种文字,写着二十四桥的名字。果真是二十四桥了,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立良久,仿佛有太多诗意正劈头盖脸而来。转念,偏又觉姜夔的《扬州慢》写得极有味。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多美的意境,连动静都那么得体。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就这两句,似乎要勾着人的魂魄。船娘,画舫,小桥,流水,清风,冷月,红药,箫声……此刻,我不知道这般思绪,该往哪个方向流淌?
转身,又重新挤回那座桥,带着对二十四桥的那一份崇仰。站在桥顶,我抱紧一处石栏杆,停下来不愿走。远里,仿佛有一曲箫声划过来,在这游人如织的瘦西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