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八月未央(小说)
“拜了堂,当然就是我们的大少奶奶了啊,不过太太还是关照我们叫你桂香小姐呢,听说是为了大少爷的身子冲喜。”这是我头一次听到“冲喜”这一说,刘家三婶一路上只是道喜,并没有说明为什么我这贫家女能够嫁入司徒家,冲喜,我还是懵懂未知这对于我意味着什么,脑中所想,唯有好吃的桂花糕,香甜的莲子羹,以及犀苑那片青翠。
想着想着,身子一乏,沉沉睡去。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大红灯笼,红纸双喜,进进出出的丫环仆役,流水般地在这大宅子里流动着,我成为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船,飘到这,又飘到那,我只知道,从此以后,我将在这里渡过每一个昼夜。
“送入洞房!”直到李叔唱出这一声,我的意识才又重新回到身体里,我只是奇怪,从头到尾,我都没有看到我那位夫君。不是说让我跟大少爷拜堂么?怎么不见人影,人群里,青爷也只是偶尔露了几面,跟在太太身后,显得无精打采。我被采雪一路扶着,送入洞房。
听采雪说此处唤为揽云轩,我寻思着是大少爷的居所吧,窗门紧闭,帘幕重重,不时有下人进出忙碌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味。采雪为我取下了红盖头,并关照我喝下了那盅合欢酒,我打量着帘幕深处,未见有何动静,不禁用眼神探询采雪。
采雪用食指放在唇上,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后,在我耳边悄声说道:“大少爷又犯病了,这下又要吃好多药了,桂香小姐莫要吵着大少爷。”
“咳,谁在外面?”微弱的询问声从帘幕内传来。
我不顾采雪拦阻,就走入帘幕中去,只见榻上卧着一人,瘦削苍白,常年浸润药汤的嘴唇泛着不自然的紫,一双眼睛倒还是清澈,就这么看着我。
“那个……你就是我的夫君?谢谢你给我的小马。”娘亲说,女孩子要守礼,受赠于人,必须当面言谢。我牢记娘亲的话,慎重地向面前的夫君道着谢。
“你是叫桂香吧?咳咳……我是司徒海,你可以叫我夫君,如果愿意也能称呼一声海哥哥,桂香可曾学过读书识字?等我稍好一些,可以教你……咳咳”司徒海面容和善不过,只是止不住的咳嗽声让他气息紊乱。
“咦?叫哥哥吗?为什么青爷让我叫他爷?”我不禁嘀咕道。
“呵呵,是青儿吗?你们见过面了呀,咳咳……青儿生性顽劣,若是他欺负了你,自可来告知于我,今我累了,采雪,带桂香小姐下去休息吧。”
回去的路上,采雪告诉我,老爷与太太关照,从今后,我跟两位少爷一样,单独安排一进厢房,与下人们不同,下人们以小姐呼之。尽快熟悉这所宅院的各种规矩,好配得上大少爷的身份。
六
我才不过十一,就已嫁作人妇,拜过堂,见过了夫君,只不过见了一面。大少爷整天都不踏出揽云轩一步,据说在养病,至于是什么病,没有人告诉我,直到后来我才知道,迎我入门,正是为了他的病,这样做是叫冲喜。大少爷的病时好时坏,冲喜的效果有多少,我并不清楚,不过老爷和太太对我却也和善,吃穿用度并不短缺,只是独自在司徒府的日子,太过平淡,赵妈整日里教导我礼仪规矩,采雪负责拂云阁里日常琐事,平时往来人不多,清静得很。不过,这样平静的日子里,还有一个人陪着我,就是司徒家的小少爷,青爷。
他常来拂云阁,然后拖着我去水墉边看鱼儿咬食,看地上蚂蚁搬家,教我识别各种花草,陪我看花落花开。他一直坚持我必须叫他青爷,直到一天,他听说他大哥让我唤“海哥哥”时候,他突然激动地对我说:“那不行,你也要叫我哥哥,我不要你再叫我青爷了,我不要!”
我当然也不要,叫了这么多日子的青爷,都叫顺口了,一下子让我改口,怎么改得过来?就在我们为了这个称呼争得面红耳热之即,他突然提议:“我们去犀苑看桂花吧?”我想起了初进司徒家,误打误撞的闯入那片宁静的翠绿,唇齿间桂花香气仿佛还在脑海萦绕,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坚持,顺着他的话就说:“青哥哥,带我去……”话说出口才惊觉不对,抬眼一见,只见司徒青一脸促狭表情地看着我,腾的一下,只觉脸上发烫,继而耳根也开始热了起来。
顾不上再去听司徒青说些什么,我拧着小碎步一路往犀苑而去,听得背后脚步声不急不慢地缀着我,越发紧张,不觉地乱了脚步。
七月流火,八月桂香。
这八月的犀苑,名符其实。还未踏入半月洞门,拢也拢不住的幽香扑面而来,甜而不腻,浓而不烈,那香味,裹住了我的脚步,蒙上了我的双眼,我闭上眼睛,尽情的沉浸在其间,原来,置于拂云轩几案上的桂花糕之香,尽来源于此,一瞬间,我发觉我爱上了这里,我爱上了这味道。
正想着,突然感到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拖着向前行,司徒青走在我前面,带着我冲入这片花海。数月前匆匆来去,只记得这犀苑中满目郁郁葱葱,还不及细细观量就被拖离,而眼下,我被司徒青领着,一步一步慢慢地穿梭其间,葱绿之间的屋宇也展现开来。
犀苑主体全由相同粗细的绿竹构建而成,里外三间,无论墙体还是地面,都是绿竹细细打磨,四面不设窗,只用细细竹帘隔开内外。踏入屋内,一室清凉,花香盈室。屋内摆设及其简单,不过一榻、一几、一案、一屏而己。
“青爷,我好喜欢这里。”我不由赞叹。
“我知道你会喜欢,因为我也喜欢,还有……我娘……”司徒青声音闷闷道。
“是太太吗?那她怎么不住在这里?”
“不是……我娘已经不在了……”
听到这,我回过头看着他,只见他低着头,鼻梁开始略略发红。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青爷的娘亲唤作芸娘。嫁为偏房,深受老爷宠爱,这座犀苑,就是因为芸娘极其喜爱桂花而特意建的。只是华年早逝,留下青爷,空了这犀苑。
一念至此,想到了自己的娘亲也已是离我远去,从此天人两隔,不禁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起来。
七
得知犀苑并无人居住,在桂花盛开的时候,我与青爷两个没娘管的半大孩子没事就往那里去,采雪知道我们所在,总是用一个食盒将几样小菜收拾了送往犀苑去,而奉老爷和太太之命要教导我礼仪的赵妈,则是一路跟随,只是赵妈待我并未过于苛刻,她说为了让我能在这个司徒家留下去,让我必须接受她的教导。
于是很多个天气晴朗的日子,就在青爷的注视下,我在这犀苑里学习着行走、奉茶、簪花、女红等等一系列闺阁女子必须要学会的本领。每回青爷看我笨拙地模仿赵妈的动作时,都会笑得前俯后仰,而我,除了恨恨地朝他做个鬼脸,吐下舌尖,也没其他法子可想。
直到有一天,采雪乘我习练礼仪的间隙,在我耳边轻轻说道:“大少爷请桂香小姐去一趟揽云轩。”
我都几乎忘了司徒海,初入司徒宅子的惊慌,罚跪时的竹马,头回相见的局促,在犀苑桂香的笼罩下,几乎都淡忘了,每天睁眼醒来,看到的只是青爷嘻笑的脸,还有青爷神采奕奕的眼神。也不知道司徒海的身子怎样了,耳畔似乎还能听到那一声声的咳嗽。
还是一股挥之不去的中药味,只是揽云轩内一扫上次踏入时昏暗的光景,屋内窗明几净,司徒海一身蓝色海水纹长衫,头发用同色丝带系了,整个人精神许多,只是苍白的脸色,以及暗沉的眼眶让人觉察到他还是一个病人。
“桂香来了,记得曾问过你可曾认字,我病略有起色,一个人闲着也是无聊的紧,想着不妨教你习字,所以我让采雪请你过来了。”
我牢记着赵妈教导,上前躯身福了万福道:“见过大少爷。”
谁知司徒海却把眉头一皱,冲着采雪道:“谁让你们教她这些的,把好好的一个丫头整的跟你们没什么两样。”转头又朝着我微微一笑道:“丫头,你忘了该如何称呼夫君了?嗯?”
“夫君?”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一下子把我惊醒了。对啊,我来到司徒家里,是嫁给眼前这个人的啊,不管他是不是生病,也不管他长什么模样,他就是我的夫君啊。
“来,过来这里。”司徒海站在一张铺满纸笔的几案前,朝我招了招手。我依言上前,只见纸上已有墨汁淋漓几行字,写得温润如玉,煞是好看,只是写的什么我却不明白。
“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学画鸦儿犹未就。眉尖已作伤春皱……”司徒海看出我的困惑,已经指着纸上所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我听,“丫头想学写什么字?我教你。”
“我想学写‘犀苑’。还有,我的名字……”
八
如果说司徒青像太阳,火焰般的热情能将他四周的人或事都燃烧起来,那司徒海,无疑是暗夜中那轮明月,清冷又孤寂地悬挂在夜空中。听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从小到大,药不离口,这样还不算,十九年了,极少出过这个宅子,我常常会想,我虽然家里贫寒,却也常随着娘亲走出家门,来到街坊采买生活用具,想到此,我心底里对司徒海不由生出一丝同情。
月有阴晴圆缺,司徒海也是,他的病情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昏迷几天几夜都醒不过来,而病情好点的时候,看着似与常人无异,只是时不时会咳嗽几声,把脉的萧大夫是城里数一数二的名医,遇到司徒海的病,却也是摇头,一脸无奈。采雪说我是来给大少爷冲喜的,我相信我的到来,给司徒海带来了转机,我抱着非常大的希望,希望因为我的存在,让司徒海的病能好起来,因为,长我八岁的司徒海,多么像一位亲切的兄长。
“海哥哥,你快看我写的犀字,我都写了十遍了,应该可以了吧?”我举着酸疼的手臂,仰头问着眼前人。
“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随着富有磁性的嗓音响起,一卷书册在我后脑轻轻一敲,说道:“不够,继续写。”
“不要打我的头啦!会变笨!”一边抗议,一边又坐下,重新磨墨润笔一笔一划认真书写着。
时间就在笔尖、在墨痕中匆匆流走,桂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不觉来到司徒家已是三年,揽镜梳妆,镜中人也由头发稀疏的黄毛丫头渐渐变成一个用采雪的话来说皮肤白皙有着两个酒窝的小妖精。我很喜欢镜子里自己的模样,一直记得爹说过我长的随娘亲,那看着镜中的脸,是不是就能回想起娘的模样?
自从那次听闻司徒青的娘亲也是早早不在人世时的放声大哭以后,司徒青就很少在我面前提及他娘亲,他说怕我哭,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能够放声哭出来,也是好的。司徒青以为我不知道,想用整天顽劣调皮的姿态来面对他周围的人,可我分明有几次看到他一人独处时,红着眼框在发呆,我知道,他也在想他的娘亲,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了。
每次我去揽云轩习字的第二天,司徒青一定会来找我,要我陪他去犀苑小坐,哪怕桂花不再飘香,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我大哥身体不好,不能累着,你天资愚钝,太让我大哥受累了,你还是放弃吧。”
我当然不服气,通常会将写的字拿出来,戳到他眼前,还将背熟的唐诗宋词献宝一样的背诵给他听:“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学画鸦儿犹未就。眉尖已作伤春皱……”
而每次司徒青都会听着听着,眼睛的弧度变的越来越弯,他往往会一脸痞气地接着往下说:“……扑蝶西园随伴走。花落花开,渐解相思瘦。破镜重圆人在否。章台折尽青青柳。”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笑声回荡在犀苑青碧中。
九
我以为这样平静又快乐的日子会这样一天一天的过下去,就像以为桂花可以开尽整个夏天。司徒家两位少爷,陪着我一起度过无数个日日夜夜,在这四季分明、繁花若锦的宅子里,我慢慢地长大,直到有一天青爷来到我的面前,揉搓着我的脑袋,一脸正经地跟我告别。
等等,告别?
我一脸的不可思议,“告别,要去哪?”
“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宅子,我要出去闯闯。”
“额,那去多久?”
“不知道,我跟着李叔下南洋,学些生意场上的东西,笨蛋桂香,替我照看好宅子里的人,替我照看好大哥,替我照看好犀苑,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替我照顾好你自己。”
“额?笨蛋青爷,南洋是哪里,是不是去了不回来了?”
“笨蛋桂香,你希望我回来还是不回来?你要是希望我回来呢,我就回来;不希望我回来呢,那我就不回来。”一脸的正经,慢慢被蔫坏替代,嘴角又扬起熟悉的痞气。
“切,谁稀罕,最好你别回来了,这样,犀苑就是本姑娘的天下啦!”言不由衷地转身,眼泪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还未等迈出步子,身子就被一股大力给搂进人怀里。长这么大,许了人家,拜了堂,连洞房都已“入”,却还从来没有被人特别是男子这么搂着,我一下子血冲头脑,令人发烫的感觉袭上心头,心扑通扑通地狂跳,就连挣扎都忘记了,就这样背着他立着,立在他的怀抱。
“笨蛋桂香,舍不下你啊,你这么笨,以后我不在了,有人欺负你怎么办,还好我大哥还不坏,只是他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到几时,哎,我呸呸呸,天大地大,菩萨神明,希望保佑我大哥长命百岁,你不懂啊,这家里,我大哥这样,也只有我出去闯荡一下了,懂?哎,一下子想说太多,一下子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再见吧,桂香,不许哭!”
两天读了三遍,爱上了青爷,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