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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环形的河流(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543发表时间:2017-05-22 16:28:10

雨时断时续
   像那个迟疑的小男生:
   “墨绿的枝叶间……
   白色的栀子花,像小鸽子……
   雨后,它们一只只跌落在地”
   ——颜梅玖(中国•诗人)
  
   一
   田畴和河堤的狭长地带,有一条沟渠,沟渠的埂边长了许多黄槐。黄槐在初夏,开一挂挂的花,妍黄色。黄槐上攀着掌叶牵牛。掌叶牵牛花季长,从暮春一直蔓烧到初冬,开了谢,谢了开。车前草,筋骨草,碎叶莲,则拥挤在沟渠里。沟渠是饶北河的一条引水渠,水坝筑在一个岩石山前。岩石山的三岔路口,有一个石灰厂。石灰厂并不大,只有一个石灰窑。隔两天,我以找江春、庆喜的由头,去石灰厂磨蹭一餐饭吃。我出现在石灰厂食堂一般是在上午放学之后。我远远就闻到米饭在饭甑里打滚的香味,绵长,甜甜淡淡。说是食堂,但不如说是一个厨房,用油毛毡盖在木橼上,一个土灶,一张小方桌,一个小菜厨,连吃饭的凳子都没有。吃饭的人是石灰厂做重活的工人,有打石头的,有挑石头的,有垒窑的,有烧窑的,有出石灰的,有拉板车的。他们蹲在地上吃,或坐在石头上吃,用很大的蓝边碗盛饭。食堂供应中餐,用大饭甑蒸饭,菜一般是红烧南瓜,炒丝瓜,炒豇豆角,煎辣椒,偶尔会有大钵的蒸蛋,白豆腐。菜用钵头盛,菜又咸又辣。吃饭的人把菜夹在碗里,蹲到边上吃。
   食堂不允许带家属吃,偶有小孩去,大人也不好说什么。庆喜的父亲是厂长,江春的母亲是烧饭的师傅。我去石灰厂,每次编不同的由头找他们。他们正在吃饭,头埋在碗里,筷子扒得碗边噹噹噹响。江春的母亲是一个和蔼的人,清清瘦瘦,见了我,从碗橱里摸一个碗出来,盛一碗饭给我吃。我家里并不缺粮,只是没食堂的菜好吃,菜汤里还有亮亮的油花,和酱油浮在一起,我用菜汤拌饭,说不出的美滋美味。
   从村小学去石灰厂,我们不走村里的街道小巷,而沿饶北河走。饶北河在灵山北麓的岩峰,冲泻而下,飞瀑湍石,在郑坊盆地,形成了浩浩汤汤的河流。它卧在我村前的两岸山峦之间。河流蜿蜒,芦苇冷涩,油油的,和野生的桂竹,长满了堤岸。春天,古老的榆树上,忍冬初现白花,绒绒的,要不了半个月,专为金黄色。村里人叫它金银花,采摘下来,晒干,泡茶喝。忍冬这个别名,是在我离开故地之后,和一个中医学草药常识,才得知。我发愣地傻在哪儿——多好的名字,给它取名的人,一定是一个饱受风霜满心仁爱的人。河滩上,还有一种马蓝,出其不意的开出淡紫的花,小喇叭状。我,江春,庆喜,始初,相公,都喜欢在河边玩。捉鱼,捕蝉,打鸟。到石灰厂,差不多有两里多路。我们常常玩得忘记去吃饭。江春的母亲,我叫她蓝桂婶,她把饭揉成饭团,里面包着豆酱、煎辣椒,用蓝布巾包起来,带给我们吃。揉了的饭团,有粘稠性,有黏牙的饭香。河边有许多鸟,牛背鹭,鸬鹚,野水鸭,苍鹭,站在浅滩觅食小鱼小虾螺蛳。野水鸭到了端午,孵出小鸭仔,黄褐色的绒毛,喙也黄黄的,浮在水面上,顺水漂流。午饭后,从山梁顺风般跑下来的豺,时常来到河滩,叼走放养的鸭子。尤其在夏秋季节,我们见着豺从岩石山,一掠而下,纵跃奔跑,突袭河滩上的胡鸭群。豺一般是单独行动,和成年狗差不多大,皮毛半黄半黑。我们拼命地喊:“白眉豺来了,白眉豺来了。”各家各户端起扁担锄头,赶来,豺狼早不见了踪影。有云豹来到村里,捕食家猪,被十几个男人用扁担包围着,活活打死在猪圈里。
   石灰厂有两个石料场,一个是石灰石场,一个是石煤石场,分别在岩石山的两个东南山坳。石灰石用炸药炸,把炸药埋在钢钎打的石洞里,轰轰轰,整块大岩石塌下来。石料师傅用钢钎,铁锤,把大石块分割成小石块,拉进窑里,码起来,用石煤烧。石煤则是从煤洞里拉出来,放炮炸,当时没落下来的煤石,隔几天也会落下来,每年都会砸死人。相公的父亲,死在煤石洞里,才三十四岁。他是个拉车人,从洞里把碎煤石拉到煤石场,在一条长约两华里的路上,来来回回,拉了十三年。他常年打赤膊,腰上扎一条藏青汗巾,穿一双板车轮胎皮割出来的鞋子,拉车的时候,弯着腰,头低下去,拉车的棕绳卷了几圈破布片。棕绳勒进他的肩膀,他的肩胛骨鼓起来,大腿的肌肉左右晃动,汗水沿着脊骨滑下来,有一股小细流。那天,拉完最后一车,他就吃午饭了。食堂烧了半煎半煮的豆腐,还烧了茄子煮泥鳅。都是他爱吃的。他把煤石堆好车子,弓下腰去拉,洞顶的石块松动,落下来,砸在他腰上。工友把他抱出洞口,他的手已经僵硬了,脸色惨白,浑身鲜血。工友们围在煤洞口,手足无措。相公的母亲赶来,瘫软在地上。
   第二年,相公再也没去学校了。他十一岁。他和他十三岁的姐姐麦花,拉板车去田塘砍柴卖。他穿着他父亲生前的衣服,松松垮垮的,用一根红布绳,把衣服扎进裤腰里,衣袖剪了一截,缝边。村里到田塘有十几里路,翻两个山坳,天一亮,他拉着车去,到了傍晚,回到家。他把午饭带在山上吃。午饭一般是几个焖红薯,煨土豆,偶尔有几个饭团。一个罐头的玻璃罐,里面是菜,用一个布兜套起来,和红薯一起,装进蒲袋里,挂在车把上。他的家就在我家隔壁一条小弄里,有一个大厅堂,厅堂两边各有里外两间厢房,厅堂外是一个大杂院,右边有两间柴铺。
   两间柴铺就是他家。他母亲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穿一件靛青衣裳,上颚突出来,看起来嘴唇包不住上下两排牙齿,以至于露出厚厚肉质的牙龈。她从来就是一个起早贪黑的人。邻里都喜欢她。见了我们这些孩子,她笑笑,摸摸我们头,说,这么高了。到她家里玩,她变戏法一样,变出一些花生、南瓜干、薯片、炒玉米之类的,给我们吃。邻里有喜事,她叫两个小孩,用竹萁挑芋头或胡萝卜或洋姜来,算是帮衬。她用一个竹畚斗,畚两升豇豆或白玉豆或糯米,畚斗面上放一把菜刀。菜刀是帮东家切菜的。里里外外,她要帮上三天。相公的姐姐麦花很早就出嫁了,大概是十七岁。男方是邻村的,是一个木匠师傅,大麦花七八岁。邻里大妈有些心疼麦花,对她娘说,小孩都没发育好,胸脯还是油桐子,正是一天天鼓起来的时候,怎么舍得嫁人呢。她娘说,没办法,田没钱请牛耕,靠我们三把锄头去挖,实在难。一个人口五分三厘田,相公家有两亩多,一年种两季,他家就得挖两季田,三个人加起来都没两百斤力气,一天只挖得了三分田。收割,挖田,插秧,累死一家人。耕田的中福说,财嫂,推后几个时日,我忙得差不多了,再帮你耕,不收钱,两个工完事。财是相公父亲的小名。财嫂哪好意思烦劳人呢?麦花的老公帮着岳母家干重体力活。麦花出嫁那天,财嫂一直坐在房间里哭。接亲的人,用三架自行车把嫁妆带走,一床棉被,两个木箱,一张小方桌。
   送亲的人,吹着唢呐,打着锣鼓,鞭炮沿路燃放。河流在黄昏有别样的壮丽。将沉的夕阳,一漾一漾。天空没有了边界,瓦蓝得让人不忍直视。远处的山梁晕染了一层橘黄色。夕阳像一尾红鲤鱼,游进了深邃的海里。海水咆哮而来,淹没了我们的视野。村舍和慢慢萦绕的薄暮交融。
   乌鸦在河面上飞,啊啊地叫。它们的翅膀像蛇蜕下的皮,鼓着风。榆树密密匝匝,把河滩突兀出来。乌鸦从埠头的白杨树上,一只只飞出来,它们驮着最后一缕夕光,驮着它们自己一生的黑暗,巡游。这是一种饱受诅咒的鸟,啊呀啊呀的深夜啼叫,预示死亡即将来临。但在夏季河滩上,我看着它们从树上飞身而下,沿树梢掠过,三只五只,列成一个简单的队形,弯过一片田畴,消失在矮山冈。夕光在它们的脊背上变幻着色彩,霞绯,浅灰,深灰,浅黑。雾岚随乌黑的翅膀一同消失。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我痴迷于在河湾眺望乌鸦的飞翔。太阳滚落山梁,树的影子又斜又长,我赤足过河,跑到河滩去。我觉得乌鸦是影子的化身。是树的影子,电线杆的影子,屋顶的影子,人的影子,在最后一刻,化身乌鸦,飞进了瞬间到来的黑夜。乌鸦在黑夜里飞,像是黑夜的灰烬在纷纷扬扬。
   冬天,我们爬到石灰窑顶去玩。石灰窑是圆形的,用片石一圈圈砌上去,石灰掺砂浆,砌十几米高,形成一个圆垛。前面是窑门,填石煤块,焚烧。后面用片石废渣,垫起一条斜坡小道,直通窑门。黄槐是落叶小乔木,叶子完全转黄,椭圆形,在树枝上,呼呼地飘。风大一些,黄叶随风刮走,翻卷着,忽高忽低,落在田畴或水沟里。柳树,洋槐,则全脱落了叶子,光秃秃,几片稀稀拉拉的干枯叶子,还挂在树梢。河水枯瘦下去,瑟肃的山峦和略显苍凉的河滩,在初冬淡白的阳光下,有了几分素净恬淡。石灰厂隔壁,有一个油榨坊,一个月前已歇业,锁着门。我们搭人梯,踩着肩膀,从窗户爬进去。窗户是木板开窗,蜘蛛网横七竖八地缠绕在一起。第一个爬进去的人,脸上蒙了许多蛛丝,笨拙的棉袄满是灰尘,白白的黑黑的,油腻腻。茶油的香味,和霉腐的稻草味,混杂在一起。我们在昏暗的屋子里,找铁圆箍。铁圆箍是榨油用的,套两个,铺上稻草,把烘焙碾碎的油茶碎渣,固定在圆箍里,脚踩,压缩成饼,再放到榨槽里压榨。粗心的工人会把圆箍扔在角落里,忘记了。我们在各个角落找。我们最大的乐趣,就是推铁圆箍——一根竹竿上,固定一个凹形铁丝,奔跑着,竹竿推着铁圆箍走。
   我们在饶北河沙滩跑,在弄里小巷跑,在田埂上跑。铁圆箍在快速滚动,当当当。我们沉迷于这样的声音。河流在环绕我们。这是一个少年的迷宫和摇篮。大片的野花,仿佛在一夜之间竞相绽放。浓烈的绿原,白鹳和苍鹭从山边滑翔而来,绕着村舍旋转,一朵朵蒲公英一样,最后降落在水汪汪的秧田里,降落在饶北河的浅滩上。河乌逆水而飞,追逐浪游的小鱼。
   我们四季都在跑,一群孩子,相互追逐着。像风追逐着风。当当当。
  
   二
   十三岁,当当当,消失了。我们去了小镇郑坊读初中。去读书的人,有十几个,更多的人放弃了学业。江春、庆喜、始初、军权、陆波、齐勇、红霞,我们始终在一起。我们住校,星期六中午回家,星期天下午返校。返校的时候,我们背个书包,肩上扛个米袋,提一个菜罐,步行八里。陆波不读书,喜欢打架,也喜欢到街上的汤点店偷吃,偷油条包子偷清汤煎饺偷油麻饼米糖吃,也偷甘蔗柚子黄瓜吃。他身边有六七个同学,跟着他,到了晚上,去镇里偷鸡偷鸭偷鹅,到河边架一个钢精锅,煮起来吃。没钢精锅,用荷叶把鸡鸭包起来,黄泥巴糊成一个球,放在火堆里煨熟。老师几次找到陆波的父亲,说孩子教不好,带坏了样子。陆波的父亲是村小学老师,也不多说,把陆波吊在房梁上,用棕绳打。前两次,打得陆波哀嚎大哭,后来陆波不哭了。父亲打他,他看着父亲笑。打完了,他又去镇里,照样胡闹。陆老师再也不打了。把陆波送到隔壁乡镇的武术学校练武术。陆波十三四岁,看起来像个大青年,手臂圆圆,腿脚粗壮,力气大,每天早上在学校操场举石墩。离校那天,他说,他好好练武。那时刚刚《少林寺》在乡镇火烧茅草一样蔓延。
   和陆波一起离校的,还有齐勇。可谁也不知道齐勇去了哪儿。他给他父母留了一封信,说,要去少林寺做和尚,做一个武僧。他父母急死了,他父亲到火车站,汽车站,蹲守寻找儿子,找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他父亲快五十岁了,是个眯眯眼,做蔑为生。村里人叫他七篾匠。他七兄弟,可他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大女儿出嫁了,二女儿也有十七八岁,在村里学做裁缝。他卖了两担谷子,去河南少林寺找儿子,去了二十多天,还是空手回来。回到家里,他都变得大家不认识了,头发全白,两撇胡子长长的,夏天了,还穿厚厚的破旧中山装。在家里睡了一个月的床,又背起刀篮上门做蔑去了,一天也难得说上十句话。
   初中的学业,晃眼间结束了。江春、庆喜考上县中。始初随他父亲去了九江。始初父亲是个翻斗车司机,在九江一家大型企业里开车。始初是村里的美人,她有四姊妹,她是老小。她父亲毕业于早年的湖村共产主义大学拖拉机专业,毕业分配去了九江,回村娶了老婆。他老婆是河对岸那个村子的。脸长,饱满,个子高挑。她在村里有好几个男人。很多人都这样说,她隔了几天没和男人相好,说话声音特别洪亮,气势汹汹,杀猪脸色,和人相好了,说话很温婉,软软的。
   她是个特别温暖的人。我从不知到她名字。我叫她始初奶。奶是婶或姨的意思,在中年妇女身上可以通用。她有一个很大的后院子,种了三棵柚子树,两棵桃树,一棵梨树,还有几棵石榴和椪柑。初春,梨树桃树,开出雪白的梨花,和炭烧般的桃花。后院毗邻饶北河。湍急的河水,汤汤作响。后院有一个门垛,我用麻线扎一个大头针,挂一条绿头蚯蚓,钓鱼。钩扔下去,鱼就吃,提起来,鱼扭曲几下身子,蹦跶一下,落进鱼篓里。鱼篓是竹篾丝编的,编成大鲤鱼的形状。我经常去始初家玩,玩跳房子、打纸包的游戏。始初奶拿麻酥饼、乳皮花生给我吃。这些零食是始初父亲从九江带来的,我从没见过。去小镇上学,返校前,我会去她家,叫上始初,我帮她提菜罐或扛米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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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美文,描绘出了饶北河边,灵山脚下,近三十年来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似讲述家乡的人和事,实则反映出了中国三十年来农村的变迁。当年,饶北河河水清澈,鱼虾畅游,也是孩子们夏季消暑游泳的好去处。改革后,乱采乱伐,饶北河河水浑浊,鱼虾绝迹,污染严重。江春,那个当年考上中科大,让全村人引以为傲的泱泱学子,国之栋梁,大学毕业后,前途一片光明。可若干年后,不知为何他要回乡务农,最终又归于佛门;始初,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早早脱离农村,进城工作,又嫁入到城市,做了一个名副其实城里人。却为智障的儿子与老公离婚,而后,又带着儿子回家乡生活;不可一世的陆波,仗着一身的好武艺,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最终染上毒瘾,家破人亡,跳河自尽;还有那个神秘的齐勇,这些年来,他到底在做什么?无人知晓。改革大潮,汹涌澎湃,弄潮儿前仆后继,有的被海水淹了个半死,有的沉入了海底,还有的被海水呛得爬上了岸。社会是现实的,不懂得游戏规则的人最终将会被社会淘汰。这篇美文,立意厚重,用凝练的语言,详尽地描写了作者家乡的人和事,反映出如今农村人们的生活状态、思想状态,以及生态环境。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528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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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5-22 16:35:46
  令人沉思的文章,欣赏学习了!
   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7-05-31 16:05: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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